S先生是谁

  H城是与W城或其他任意一座小城大同小异的城。

  就是那种十年来也没有发生特大杀人案、十字路口永远不会堵车的小城。

  这里没有大学,没有豪华商业区,没有夜不止息的车水马龙和城市灯光,也没有激情飞溅的热血青春,没有肆意放纵的灯红酒绿。

  这里没有立交桥,也没有一个诗意的春天和秋天,只是传说曾有一只白鹤立于此地的岩壁之上,纣王妲己的故事就在这里上演。

  我猜绝对温柔驯顺的女子一定不合纣王的胃口,他是一个无法开创江山的王,好在他一样可以从征服美人的身上,享有属于王的片刻。

  生活在这个城里,乘坐一趟最贵的公交车,也不过两元五角钱。

  S就是这个城里的男人,他吃完了H城里所有店面的土豆粉和砂锅面。

  公元二零一零年后,他信手打开电视机,电视剧里纣王的肥肉越来越多了,妲己越来越像妖怪了。

  他没看演到什么剧情,学校的上课铃声微微的传来了,他放下电视遥控器,不急不慢地穿上棕色皮质凉鞋,他也该上班去了。

  

  S先生,属性男,XX高中政治老师,文科一班班主任,出生年月不可考,星座及其心理未知。婚姻家庭背景至今成谜。是一个木讷的机器人类,学生眼中表情模式为“无”,女教师眼中表情模式为“大笑”。据目测体重为一百二十斤,公主抱轻而易举。担任教师一职已有十年,任职期间没有担任过毕业班教学工作。第十一年的九月一号,他丝毫不准备在新的高中第一册政治课本上写写教学要点。

  

  叮铃—叮铃—叮铃——

  已经走过了两个女老师和一个男老师,而文科一班班主任迟迟没有现身。

  班里的学生们根本没有读书,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交换着各自探听得来的消息,他们最想一探究竟的就是他们的班主任是何面目。

  等到正式铃声响完一遍的时候,一个瘦黑身影直接走到讲台上来。

  底下的学生全部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的脸,S先生眼睛也不抬,下面的女生还是那样灼灼地盯着他的脸,他又把眼睛落到了天花板上。坐在我右面的女生尤其卖力,她告诉我,她准备一直盯着S先生的脸不可,直到他不好意思为止。她说完调皮的挤挤眼睛,我就要让他不好意思不可,她得意的笑了笑。

  第一节政治课一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的男生女生第N次炸开锅。叽里呱啦,啊啊呀呀,大惊小怪的惊叹、哀嚎不绝于耳。仿佛遇到了千年一遇、百年一遇的灾难般的。说起来他们的不幸似乎真的有胜于怨妇,这些十六岁的小脑袋竟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投一次胎,那样就可以分到别的班去。二班班主任是个爱哭鬼,三班班主任是个怒吼选手,四班班主任倒是最理想的——温文尔雅的男士,同样教政治。

  第一次上课,S先生废话少说,“把课本的前言和目录部分预习一下。”说完东看看西看看,扭头就在黑板写板书。下面的学生都要看看他写的是些什么。

  就一瞬间,乌压压的教室里哄哄嗡嗡爆发了一阵阵窃窃私语,只见S先生左手一抬,手背贴在腰部,手心朝外抵着自己的腰,每写一笔,他的腰板和手臂便来回晃动,高举的右手一接触黑板,整个人好似触电了似的。一百多号人光看见一根瘦棍来回晃动,一个背影犹如姑娘家的在那里扭扭捏捏,谁也没注意他飘逸俊秀有如王羲之的字儿。可是S先生并没有立即制止这些伴随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或是十分新奇的议论声、嘲笑声,只是乱哄哄的气氛里,S先生的手停顿了一秒。

  其实我就是S先生的学生,我总是能看到他眼白部分泛起的玻璃窗户上面青色的反光。我是那种习惯踩点进学校的学生,高中开始便主动不学物理、化学、生物,我无法理解“摩尔”这种东西,不会配平方程式,搞不清呼吸作用和光合作用的公式,就连少得可怜的自习课,都被我悉数用来摘抄课外阅读,那个模样像是骷髅外黏一层皮的数学老师尤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偶然早些来到学校,恰巧遇到一个读了重点班的女同学,她张口便问我:“听说S先生结婚啦!”她满是兴奋,我却被问得一头雾水,急急澄清,“没有啊?是另一个男老师,办公楼外面贴着呢。”“我们都听说S先生结婚了,还想着他终于结婚了。”尽管S先生再一次传说被结婚事实上没有结婚,我却能听出来那句“终于结婚了”背后隐隐的如释重负感。这种如释重负感确实是最奇妙的。

  传说中的S先生,大龄未婚男青年一枚。学生们在他刚刚三十岁的身体里强行注入一颗幽怨的心,即便我远在重点班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也是如此。大概是在H城这样一个波澜不惊得有点闷人的白日空气里,在封闭又敏感的高中校园里,见惯了早早成家生子的男男女女,S先生身上那种“被”剩下的荷尔蒙气味显得格外刺眼,以至于他的婚事竟然成了学生和家长的一块心病,谁见了他都要问一问。家长们觉得过问自家孩子学习之后,问上一句“老师您什么时候结婚啊?”是再正常不过的问候了;甚至偶尔大老远的挤时间看望住校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也总不忘问问“你们班主任还没结婚啊?”得到的无一例外是否定答案,这些四十多岁的人继而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气。

  其实S先生也没闲着,他已经吃遍了H城里所有的土豆粉和砂锅面,下一次他过了饭点又坐在一家小饭馆里,照旧点一份不带甜味的饭,砂锅上面的面、青菜、花生米、小鹌鹑蛋,锅里红的、白的、绿的、黄的、黑的,都被他一股脑儿翻搅着,星星点点的调料粉末混进褐色的浓汤里。不知道这是S先生第几次看着旁边的烧饼没有一点胃口,他没滋没味儿乱吃一气,暗暗骂上一句,只有土豆粉和砂锅面的日子怎么能算个日子呢?!

  处于S先生的看管之下,我敢说我是班里少有的定力深厚的一类人,我深知这样深厚而坚韧的定力不是被什么天天练、周周考磨出来的。比如说吧,我能够在S先生的课堂上不被催眠:他的政治课每每释放出某种魔力,这是一股催眠声波,凡是听到他声音的人都无一例外的会打瞌睡,哪怕是S先生一句话也不说,你还是困得睁不开眼睛。而我则是那个从没有被他催眠过的人。

  这一次稍有些不同寻常。

  上课铃声仍旧打过两遍,S先生却还没有来。

  “哎,你说,S去哪儿啦?”

  “我知道!我知道!去抢婚了呗!”

  “他一定喝醉了,睡过头啦!”

  “哈哈——哈哈——”大家颇有些幸灾乐祸。

  “S走到新郎面前,双手背到后面,说,‘出去——’”

  另一个男生马上补充:“出去!剩下的婚我替你结了。”

  说话的男生一模仿S的口头禅,全班都乐不可支。“出——”上扬,“去——”下降,拖着短促清脆的尾音,这是他教训学生时惯用的。关于S先生,他们只感到知道的太少。

  “唉——最爱的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一个女生故意装出哀怨的腔调,惹得其他人纷纷装模作样的伤感起来。

  “唉。没想到袁老师竟然结婚了,听说她老公长得像咱们班姜晖哎。”一说起这个,刚才还幸灾乐祸的学生们一下子变为不平的了,人美课甜的袁老师怎么能嫁给一个小眼睛的胖子呢。

  “你们不知道,有一次早上我出去买早餐,正好看到S先生手里提着油饼,袁老师手里也提着豆浆油条。不过呢,他俩方向相反,他朝这边走,她向那边走,一步三回头哦,转身双泪流。”言情偶像剧里的桥段,我们越议论越兴奋。

  那个下午,S最终没出现。

  我以为他果真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回家蒙着被子哭着睡着,又睡醒哭着。当然我说过H城没有酒吧,你找不到一个容许你喝得大醉的地方,也没有一个能够让S先生带着一半醇黑、一半洁白的面具,风度翩翩,然后开始一段惊心动魄的恋情的地方。

  尽管我有几年没有见过S先生了,我依然记得从他紫色夹克衫层层渗透出的汗液的馊味儿,回想起他晚自习坐在讲台上对着翻开的卷子搔头皮屑的那股专注,和他在蓝色西服裤子下面搭配一双棕色凉鞋的经典搭配。据说这一切生活习惯上令人作呕的行为都来源于没有女人的照顾。

  不知怎么的,他那张隐隐约约布满黄斑的脸,那张从不施展一个笑容的脸,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一句台词,就是在老版俄罗斯电影里,安娜手里握着一束鲜艳盛开的花,绝望地说,卡列宁就是一个冷冰冰的官僚机器。S先生也是冷冰冰的,不过我们都知道他面对女老师是什么样子,嬉笑,肆无忌惮。

  没有人知道S先生那天下午去了哪里,也许他死了。他喝了酒,躺在床上仰面昏睡,呕出的物质填满鼻孔和口腔,堵住气体的进出口,他昏睡的不省人事,直至昏死过去。

  我之所以这么假设,是因为看到这样一个被流言蜚语歪曲过度的男人,想给S先生一个痛快的结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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