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做鱼腐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会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精是另外一回事。在朗村,会做鱼腐,也能做得漂亮的没有几个,李石震是其中一个,他的手艺是从父亲李金生那里继承下来的。做鱼腐这门手艺是他们李姓祖宗派人去拜师学回来的,他们觉得自己这些外来客总要有门手艺活傍身才好在这块地上生活下去,派了其中一家李姓人的两个亲兄弟分别去学艺:做鱼腐和吹唢呐(办红白事)。黎姓人知道了,他们觉得吹唢呐是不光彩的事,就只派了一个人去学做鱼腐。黎姓人总担心会失去他们的轴心地位。两个同姓兄弟分道而去,两个异姓人却相遇于一屋之下。两人所拜之师是懂得做绉纱鱼腐的一位老厨师,银发白髭、少语易怒的一位怪人。做鱼腐需要有鲮鱼肉、去黄的鸡蛋清、生粉、盐,但这位怪人并不会让两个徒弟拿这些材料去练,因为这些东西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拿什么东西来练?怪人师傅说你们自己想办法,三天后检查材料。

  黎姓人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要材料,黎姓族长让所有黎姓人凑钱买齐了材料让他带回去,怪人师傅也瞥了一眼。李姓人知道族里的每家都凑钱凑米才能让自己来学手艺的,不学到手艺自己是断不能回去的。可是到那里去找材料?他想了一会,嘿,有了!他去挖了一大袋黄泥,翻遍了沟沟岭岭,砍了一大捆野芦荟,找了一些细泥沙,最后买了一些木薯粉。黎姓人看到笑痛了肚子,怪人师傅也瞥了一眼。李姓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怪人师傅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大木盆,开始跟他们讲怎样做鱼腐:鲮鱼去头去尾剔骨剁碎,鱼肉不能沾水。鸡蛋去黄留清,倒进生粉、盐,和鱼肉混在一起搅拌。多少斤的鱼肉要多少个鸡蛋,豆粉、盐的量又要放多少,怪人师傅都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全说。这是业内的行规,教人不能教到十足。黎姓人记性好,把怪人师傅说的一字不漏记下来,备好的材料倒进盆里开始练起来。李姓人把黄泥倒进盆里用水兑开,黎人在旁边看到嘻嘻地偷笑。李姓人不管,他有他自己的方法。他把野芦荟捣碎将粘稠的汁液滴到黄泥浆里,泥沙当盐,木薯粉作生粉,开始练。搅拌、轻拍,两个年轻的学徒一遍遍重复这些动作,练了两天,黎姓人盆里的鱼肉都已经变酸发臭,蚊蝇飞绕,他趴在盆边就吐了。李姓人就像小时候玩泥巴那样,越练越起劲,抓一把黏糊糊的泥浆在手心,一握拳,“嗞”地挤出一个黄泥丸子来。怪人师傅看了,说了一个字:“好!”他叫两个徒弟当晚三更到后面的厨房去找他。

  累了两天,两个人都是腰酸背痛。黎姓人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睡得四仰八叉。另一间房里,李姓人坐在床上,眼皮不断地一闭一合,可他不敢睡,怕错过了时间。他明白怪人师傅的话。他睁着眼睛盯着树梢的月亮,两更半一过,他就到后厨去了。没想到怪人师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灶膛里燃着火,一口大锅底部热着不多的油。“做鱼腐要用清油,但这年头哪里去找?这些猪油,我存了大半年。”怪人师傅像说给自己听一样,李姓人站在旁边也不敢随便搭话。灶膛上摆放着鲮鱼肉、鸡蛋、粉心和盐。怪人师傅像教他们那样将材料全部放进盆子里,李姓人在边上看得眼都不敢眨。他看了,才知道自己和师傅差了那么多!怪人师傅在搅拌时,左手定着木盆,右手先是轻轻地带着它们沿盆边顺时针慢慢地绕,绕了一圈,他的手臂开始走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从边缘跑到中心,最后领着它们跑起来了!李姓人想着自己一生就学这样一门手艺,够了。怪人师傅一抓一把,手一握,“嗞”地挤出一个肉丸子来,用小木勺一刮,圆溜溜的一个就躺在热油中了。热油中躺满了丸子,怪人师傅说:“添火。”李姓人蹲在灶口往里面添加柴火,怪人师傅就拿起一个铁捞子在锅中抄来抄去。香喷喷的猪肉从锅里溅出来,烫了李姓人一手臂的小红点。小肉丸就像被怪人师傅施了法一样,一个个胀大胀大,都从油底下蹭蹭地浮到上面来,黄澄澄的,那是什么东西!李姓人有时看得直傻眼了,猛地咽口水,灶内的火炭掉出来烫了脚他才回过神来。“除火除火!”怪人师傅猛地喊,李姓人赶紧把塞进去的柴枝剔出来。鱼腐发大,已经铺满了大半个锅,火不能大了,再烧鱼腐就要焦了。怪人师傅用捞子将鱼腐捞起来放到一个竹筛里面,热气灼人,凉了一会,鼓鼓的满筛子鱼腐一个个泄了气那样蔫下去了,油滋滋,发出金子那样的黄光,透如轻纱,嫩滑爽口。李姓人伸出黑脏的手拿了一个丢进嘴里,舌头烫起了一个大泡,赶紧吐在手掌上,狂喝了好几口凉水。怪人师傅撑着腰抹着身上的汗,哈哈地笑:“有得吃有得吃!”

  怪人师傅倒了几两酒,一人一小杯,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热气散去,鱼腐缩得更小更实在了,带着一股鱼腥味和鸡蛋香。怪人师傅和李姓人两人咬一口鱼腐喝一口酒,酒油不冲,酒味又刚好消掉了鱼腐的腥味而鸡蛋香还在。李姓人说不出这世界上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他忽然想到学东西要问一问题才对,就问:“师傅,你还有什么要教我的吗?”怪人师傅嘴巴里嚼着鱼腐,说:“能教的已教,不能的则不教。”天色渐亮,酒喝光,鱼腐还剩下两个,怪人师傅起身说:“你回去吧。把这两个鱼腐给和你一起来的人尝尝,不会做也知道是什么味道。”

  离开时,怪人师傅在李姓人耳边说了一句话,李姓人点点头走了。

  除了一门手艺,李姓两兄弟回来时什么也没有带。黎姓人只带回去两个干瘪瘪的鱼腐,什么也没有。黎族人气不过,要把这些外姓人赶出去。黎姓族长摆摆手说:“赶不走了,他们有手艺。”黎姓族长吃了那两个鱼腐,他也说不出这世界上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再说,日落归西总有时。

  李姓人留下来了。

  黎族人瞧不起吹唢呐,但他们还是试过鱼腐的味道。学艺的黎姓人觉得自己丢了脸,跑去问李姓人当晚他在后厨学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少学了一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手艺这东西,隔步如隔山。这也是在后来,黎姓人会做鱼腐,但比起李姓人,就差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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