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念走进病房时，小柔才刚刚从昏睡中苏醒。

　　她说，“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却分明听到了，“马小念，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不可能！这是我养大的孩子，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不过是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想多了吧。小柔是一个连我现在这样一只流浪狗都不忍心丢弃的好女孩。可是经历过死亡边缘的那种对于生死的直觉就是不断地把我带进那样一种可怕的思维里。漩涡一样的思维。

　　小念笑着坐到床前，还像原来那个样子。她慈爱地笑，轻轻抚摸着小柔柔软的头发。她从包里找出一把木质的发梳，让小柔坐起，为她仔细地梳理。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小念还是这样爱护小柔。我的心都酸了。

　　“我回来有几天了。就是收拾手头上的事情耽误了点时间，又去给你买衣服，现在才来。怎么，怪姐？”

　　小念放下梳子，抓过背包，从里边一样样拿出来。都是小柔最喜欢的。小柔是个爱美的小丫头。小时候为了要买漂亮衣服不知挨了多少打。上了大学，大半的生活费也都花在了衣服打扮上。有时候小念还要帮上点。还在很小的时候，她一穿上纺纱裙就会开心地笑个不停，会说姐姐是灰姑娘，而她是公主，又说不对不对，灰姑娘嫁给了王子，那公主怎么办。

　　“换上。姐带你出去。”

　　我想要阻止，可是我已经是一条狗。

　　或者，小念也是知道单独带小柔出去的危险，像她这样的间歇性精神病，当然能和亲人一起出去散心是比药物好多少倍的治疗，只是一旦犯病……

　　小柔欢呼雀跃地爬起来洗洗刷刷，化上妆，看起来一切都像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样子。那么美好那么和谐。可我分明感受到她眼里透着一丝清冷。

　　或许，只是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小柔没法真的像以前那样和姐姐相处吧。那样的感觉，一定不对。两个孩子都是喝我的奶长大，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起来的，什么样的性子，我这个当妈的最清楚。小柔是骄纵了些，也不怪她，她从小身子骨弱，都惯着她。但是她的善良本性不可泯灭。

　　母亲都是愿意相信孩子的。哪怕是一个现在已经是一只公狗的母亲。

　　步行街的两个女孩牵着一只毛色乌黑油亮的杂品狗，说说笑笑。我感觉真的是回到了那个时候，两个小女孩一个牵着右手，一个傍着左臂，一路说着快乐的事情。漂亮的衣服穿在我美丽的女儿们身上更是夺人眼球。走在中间的我，只是穿着灰突突的旧衬衫、黑裤子，却也一样回头率百分百。母亲的美丽不在于衣着的靓丽，左依右靠的女孩脸上幸福的笑容才是最大的加分单。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穿着破衣烂衫，一路欢笑一直走下去。

　　岔路口两辆汽车相撞，还在争执。小柔拉着姐姐凑上前去看个究竟。这个死丫头，就爱看热闹。围着这个坏毛病真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也不知连累了多少回不忍逆她的小念跟着一起受罚，到今天还是不改。

　　不过，今天可算是撞见奇景了。一个进口宝马，一个兰博基尼，两个超级豪车不过擦了点车皮，两个穿金戴银的大老爷们竟也像农庄上的中年老妇女一样互不相让、争吵不休甚至耍泼无赖。

　　突然，人群开始了骚动。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好像一下子被两帮人淹没。空气里弥漫着暴戾的汗水咸气。躁动的人群开始往外扩散。疯了一样的人群突如洪水猛兽，我被冲击在外，“小柔”“小念”，我只看见了疯狂、争斗，还有血腥。站立的，倒下的，混乱的战场我又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难道这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为什么？

　　难道还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要取我可怜的小念的性命。

　　我拼命奔向前去。

　　我的小念就在那里。一把闪着青色寒光的锋利刀子正在她的身后向她刺去。一只黑色的手……就是那只黑色的手……我晕死过去。

　　“小念！小念！！我的女儿……不要！不要——！”

　　我在一摊黏糊糊的腥血里醒来。

　　路道被查封。呼啸的警车把这里团团围住。一个长得俊俏可人的小伙子走过来，轻轻抱起我，他的怀抱是多么温暖。我就这样离开。

　　我的小念怎么样了？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小柔呢？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赶走。他们都以为我是一只被误伤的流浪狗。他们听不懂我急切的狗叫。

　　我是一个母亲啊！一个母亲的心是多么迫切地寻找自己孩子的去向。可是我是一条狗。一条公狗。谁都不会想到这只公狗每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谁也不会相信这只公狗是一个来寻找丢失的孩子的母亲。

　　我循着马路上尘土里残余的熟悉味道前进，一直走到瑾市护城河的北岸。

　　河堤上站着一个如风的少年。他穿着淡蓝色的衬衫，浅卡其的休闲裤，两手插在裤兜，稍有些长的头发，随着风飘动。飘逸、迷人。望向远方的两眼闪着深邃的光，秀气的五官挂着冰寒。那是风，腊月的寒风。越是靠近越是冷冽逼人。

　　竟是他？

　　汪绅？

　　我大喊。

　　他看我一眼，迅速逃离。我还是看见了他右臂上露出的那一点黑色。黑色？黑色的手？我骇然。我希望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

　　利比亚的大沙漠上还坐着一个人。几天不见的功夫，英俊潇洒的李望差不多成了野人。黄沙卷着头发，团成一个大大的包，沾满污垢的脸无精打采地偶尔眨动一下乌亮的眼。无神的眼睛空洞得深邃，像黑洞。他就那样在黄沙里翻滚、前行，渴望嗅到一星一点属于她的味道。或者陪伴她曾在这里度日的艰难与寂寞。

　　他在黄沙里一遍一遍抓起滚烫的沙子，就像抓住当年她那双热乎乎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他牵起她的手，他真的以为那就会是一辈子。

　　可如今，形只影单。

　　难道要顾影自怜吗？他不相信小念并不是不爱他，并不是要他痛苦，也和他一样不想彼此分开。他，或许应该真的站立起来。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回来。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死。”

　　“不。我要你好好活着，就算为我。我不相信来生，我只相信今世。你要代我过好你我的今世。结婚生子。”

　　他想起了。“小念，我会好好活着。哪怕你真的是死了。”他自言自语。已经有些沙哑带着哽咽的声音是那么诱人。

　　只可惜这份诱人的温柔、诱人的哀伤，只为一个可能不在人世的人流露。

　　“如果那个女人是我，你也会接受吗？”

　　黄沙漫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沙丘弯转处，飘来黑纱的一角，消失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