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琼快要变成墙角的一堆土了。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踏出过门了,甚至很少下床。红头绳坠在耳边,凌乱的头发披散在双肩,打了结。她的眼里积着一团灰,耳朵变成了闭合的含羞草,嘴巴里的唾沫已经干掉了。她不再缠着李石震到河里去捉鱼,不到山上去割草,甚至连话都不说了。李石震知道她心中的苦,但自己除了给她喂饭洗身之外,他不知道怎样掸去这个女人心里的那层灰尘。
交春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李石震一大早起来熬了南瓜粥暖在锅里,出门时想盛了一小碗放在房间里,上面盖着一个瓷碗。本想说:“琼,我去卖草鞋了,你记得吃粥。”看到阿琼侧着身子睡得正熟,李石震轻轻地带上门,背起那个装满了草鞋的竹子匣出了门。昨天夜里,李石震在煤油灯下编了一夜的草鞋,眼睛有点发泡浮肿。他想着春天要来了,雨水下得也勤快,忙农活的人多了,割草的人就少了。潮湿天气,草鞋很容易霉掉,要赶紧卖出去才好。他披着一张旧帆布,挽起裤脚,踩着一坑一洼的泥水到镇上去。他的脚板宽大,每踩一脚都在地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小水洼来。
到了镇上,李石震找了一个地方把竹匣子放在地上,上面盖着一张黑色破帆布。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打开竹匣子,要是草鞋被水淋了就全废了。霏霏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流下来,滑到脖子上,渗进胸膛里,李石震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往四处看了看,发现对面有一个补锅的老头,在使劲地拉着风箱,风箱“扑哧扑哧”地吐着热气。李石震拎起匣子,走到了风箱旁边。
拉风箱的老头顶上撑着一把布伞,断了几条伞骨,像雨中断翅低飞的麻雀。李石震往近靠了靠,老头看了他一眼。
“要补锅?两分钱一点。”老头指了指竹匣子,以为里面装着破碗烂碟。
“不补锅,我卖草鞋。”李石震觉得站在这风箱旁边一下子暖和多了。
“哈!是你呀,你就是那个跑赢了‘痩杆’的大脚板吧?今天那‘瘦杆’不在,没人和你争地方咯。”
湿漉漉的街比平日显得空旷,蒸架上的蒸笼少了几层,搓好的面粉团在冷风中缩着僵硬的身子等待着卖包子的人快点把自己放到蒸笼里面去。李石震看了看街角那处,卖簸箕的“瘦猴”今天还真不见人在。街角那里人来来往往,李石震就只是坐着,也会有人不断前来问。“瘦杆”有时从早上喊到下午,也没卖出多少簸箕。他寻思着街角那里是个好地方,有一天赶早着占去了那里的位置。除了自己的屋子别人没有权力占去,李石震觉得自己不能赖着任何一处地方。‘痩杆’高瘦,活像一根干竹子,挑着一担子的簸箕,走起路来脚下像踩着一缕风,左右摇摆。他远远地只看见李石震的人头,就小跑起来,喊着:“嘿,让让,让让!”好不容易抢在前面,‘痩杆’卸下肩上的担子,看到李石震还慢悠悠地在后头,擦一下头上的汗,长吁一口气。有一日李石震故意逗他:“总不能一个人占着好地方卖东西吧?这样,从街的这头跑到那头,输了的人以后要去别的地方。”
痩杆把脖子伸得老长,给足了自己底气,说:“行,说话算数。”人是喜欢看热闹的,大街上的人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像蚂蚁嗅到了食物的气味,从四周围过来。
“我看痩杆准赢,跑起来轻飘飘的,像阵风一下子就吹到了那头。”
“我倒觉得卖草鞋的跑得更快,你看下他的大脚板,一步顶那痩杆两步。快看,跑起来了!”
李石震赤脚一路跑起来,那一双大脚板打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远远地把痩杆甩在后头。痩杆在风中摆来摇去,用手拖着不协调的一条腿满头大汗跑到终点。
“哟,大脚板跑赢了痩杆!”
“哎呀,原来这痩杆是个瘸的,不公平嘛......”李石震也看到了,对痩杆说了句:“以后街角那地方是你的了,我到别的地方去。”他挑起自己的竹匣,再也没有去过街角那个地方。
“他今日没有来?”李石震问补鞋匠。
“噢,听说是折了骨头,好像走不了了。”补鞋匠往风箱里面又添了一些炭木,火“扑哧扑哧”地旺了起来。
李石震觉得懊悔。要是当日知道他的腿不灵活,自己是绝不会和他进行赛跑的。“我差点就占了人家便宜,他是个瘸子。”
“现在啊,贵的人们要不起,只能去占‘便宜’。”补鞋匠的话让李石震想起了父亲李金生讲讲过的一句话:“树上掉下里多少的果子也不能全部捡进自己的兜里,也给别人留一些。占尽别人便宜的人不见得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李石震反复地想着这番话,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全身抽了一下。
“都交春了,满天的雨水,人都挽着裤脚下田去啦,谁还买你的草鞋,回去吧。”补鞋匠看着乌云挤压的天空,从风箱中将炉中的火焰渐渐变暗。“我要把伞收起来啦,回去吧,淋了雨就麻烦啦。”雨水从头上滴落,李石震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地响了好半天,也不知道阿琼一个人在家怎样了。他收拾了一下,卷起裤脚踏着雨水走了。
李石震出门后,阿琼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只蜘蛛在横梁中踱来踱去,等着扑网的蚊子。往日,屋里的每一处角落都被阿琼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门前的空地都撒上了水,地面上扫帚的划痕就像抹上茶油梳出的发痕,条条可见,惹得鸡鸭猪狗跑来拉屎撒尿的。“哟,我的牛憋不住啦……”傍晚总有人牵着自家的牛从李石震门前经过。憋急了的牛怎么也拉不走,它将后腿打开,高高地撅起屁股,一鼓作气,“啪啪”,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掉在地上和尘土贴得紧紧的。它轻松满足地甩甩尾巴大摇大摆跟着主人走了。
“烂了你的屁股!”阿琼低声骂着,拿出大铲子将臭熏熏的牛屎铲到簸箕里。
“你呀,以后门前就别扫那么干净啦,不还是白忙活一场么?”李石震一边清理着搭在晾衣杆上的渔网一边说。
“门前空地也是我家的,我怎么不扫?你就由着人家的牛弄脏自己门口也不说。”阿琼埋怨李石震很多时候自己吃亏了也不跟人说硬话。
“此六畜,人所食。最后不都到了人的肚子去嘛,你还跟畜生计较啊?”李石震的话逗得阿琼“扑哧”一声笑了:“就你有道理。”拎着沉甸甸的簸箕往屋后的水沟走去……
但现在,门前的牛屎被晒干后了又添了新的,跑来撒野的鸡鸭扒来翻去将人家完美打造出来的一件艺术品捣弄成蜂窝状,猪拱一拱,狗嗅一嗅,李石震只能自己拿了铲子铲到屋后去。
阿琼翻了一下身子,看到放在旁边的那碗粥。“自己是不能再帮他收拾家了,但也不能给这个男人再添麻烦。”阿琼侧身起来慢腾腾地端起粥小口吃起来。米粒还没有完全煮开,南瓜也是有点生硬,她真为这个男人以后的生活担忧,连粥都不会煮,现在还拖自己这样一个病人。略带甜味的南瓜粥在阿琼的口中变得苦涩起来,泪水滴落在手上。
“石子!阿琼!”门外直接跑进一个喘大气的人,满脸通红,雨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见屋内没有一个人,他急得满屋子乱窜:“没有人在家吗?哎呀,这时候都还有心思跑去哪里了?沓叔他快不行了……”
“砰!”的一声,阿琼手中的碗一下子摔到泥面上,南瓜粥洒了一地。她的手不停地抖,翻下床来冲到出屋子撕扯着嗓子:“我沓叔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来的人告诉阿琼,沓老汉今日清早到田里去筑田基,一场春雨浇得鸡肠那样的田埂又湿又滑。沓老汉站在上面,脚下就像踩了条泥鳅一样,脚下打滑,往前一步倾,整个人正面朝下陷在泥田里去。邻田的那些女人看到吓得脸白成一张纸,大声叫着男人来。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将沓老汉从泥水中拖起来,沓老汉的嘴巴鼻孔眼睛全沾满了泥浆、烂草叶,俨然一个新出炉的泥人。大家赶紧将沓老汉抬回他的家中,帮他洗掉了脸上的泥渍,发现沓老汉的嘴巴歪了,脸部也扭曲了,鼻子里透出孱弱的气息,微微而喘。看这情形,十有八九是不行了,赶紧让人去通知阿琼,希望他能够撑着等到他唯一的亲人来。
阿琼两的脚像被抽去了骨骼一样,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那人赶紧去扶她。
“别管我,你先回去帮我看着沓叔。等石子回来,我就过去。”阿琼浑身像坨烂泥,整个人都散了。
“你们要快来啊,我怕沓叔他……”那人自知多说无用,还是得回去帮忙才是,就走了。
才到门口,见门敞开着,李石震就觉得不对劲,朝屋内喊了声:“我回来啦。”进了屋,见阿琼像个木头那样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捧起她的头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坐在这里?”阿琼扑到李石震的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沓叔他……他快不行了。”从阿琼颤抖的声音中李石震知道此次这位老汉是凶多吉少了,将阿琼扶到房里,帮她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在细雨中踏上归程,陪着她回到那个在婚后她早就应该回去一次但一直没回的地方。
前两天就看到了,加油连载啊!葛
回复 @编辑部: 谢谢葛老师😊
写得挺好!可以多注意一下过段分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