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明月挂天,悬空高照,整个地面像一面反光的黄铜镜。农历八月十五,村里头家家在过中秋节,只有村西边上的山上闪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水油灯。

  一大早,黎二让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宰了一头猪,按人头每户分到了分量不一样的猪肉。有人不服,嫌弃自己分到的肉不对,聚在肉案前吵。分肉的人给黎二切了双份的猪肉,却被黎二骂了一顿:“你们这些小子,都不按规矩来。去,应拿多少就是多少,再切过。”“啪!”的一声将一大挂猪肉扔回到肉案上。

  “是是是!听二叔的。”切肉的人赶紧将原来的肉切掉了一大半,将剩下的重新递回给黎二。

  “这就对了嘛。”黎二拎着猪肉回家去。其他人看到村长这样,都说村长好样的,也不闹了,各自拎着猪肉散了回家去。回到家,黎二的婆子看到黎二手里的一挂肉,问:“就这么点肉?村长不是应该拿双份的吗?”黎二将肉往桌子上一放,说:“你懂什么。”他的婆子不吱声,拿了肉走进厨房准备切了煮。黎二叫住她:“肉不要全切掉,你留出一些。”“就这么点还要留?给谁?”“给阿九的媳妇。”

  黎二的婆子在炒肉的时候放进了一些葱蒜,又加进了几滴五谷酒,肉被爆炒得油星飞溅,香嫩脆口。黎二一阵兴起,喝了些黑米酒,脸上脖子上一片通红,浑身发热,说要到外面吹吹风,出门的时候顺便将剩下的那挂猪肉带上,朝着村西的方向走去。

  头顶的月亮圆得没有一丝的破绽,明晃晃地就挂在空中,边缘晕开一圈光,周边全然不见一颗星,月光洒得满条山路都是。黎二拎着一挂肉醉得左摇右晃,脚下的影子摆来摆去。走到山脚下,抬头看见屋里射出昏黄的灯光,黎二就叫着:“九弟妹啊,二哥给你送肉来了!”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前,“咚咚咚”地敲着那扇破门。九段指听到敲门声,不敢开门,问:“谁,谁呀?”今晚是中秋之夜,想必现在每家每户都是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着晚饭,或在门前赏着美月。这黑灯瞎火,有谁会跑到着山上来。九段指心里头一阵害怕,便操起一把柴刀握在手里。

  “是我,二哥呀,给你送肉来了!”听到是黎二的声音,九段指才跑过去开门。一开门,就闻到一大股酒味,黎二拎着一挂肉站在门口。

  “二哥,是你呀。这么黑,你怎么来了?”迷迷糊糊间,黎二看到九段指手里头拿着一把柴刀,摇着头说:“不要怕,不要怕,是二哥呢,我给你送肉来了。”举起手中的肉给九段指看,一下子醉得靠在门旁。九段指一把扶住黎二,黎二顺势倒在她的怀里,九段指拖着他来到桌子前,让他在凳子上坐下来。黎二将手里的肉放到九段指手里,拉着她的手,说:“弟妹啊,二哥给你送肉来了!”九段指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说:“二哥,你喝多了。”吓得手里的柴刀都掉在了地上。

  “我没喝多,二哥真的是给你送肉来了。你看!”黎二摇着手里的那挂油腻腻的猪肉,离九段指越来越近,温热的酒气吹到九段指的脸上。他一把将九段指抱住,吓得九段指立马推开黎二,没想到黎二一下子站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得呱呱叫。他将手里的猪肉一把甩在地上,张牙咧嘴指着九段指破口大骂:“你这个寡妇,真不识好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呸!今天我还真不信了!”黎二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九段指身边,把她抱起来如同饿狼一样。九段指揪着黎二的头发使劲地打他的头,又用手指往死里抠他的脸。黎二被九段指抓得睁不开眼睛,呀呀直叫。他将九段指狠狠地抛在地上,两眼通红,发了疯一样死劲去撕她的衣服。躺在地上的九段指一把拿起旁边的柴刀,一挥手就朝黎二砍去。黎二一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刀。“好哇,你想要我的命!”他使尽全力夺下九段指手里的刀,两人厮打在一起。“啊!”一声惨叫,九段指的左手流下鲜红的血,热流随着雪白的手臂滴落在地上。看着九段指左手上血肉模糊的小拇指,手里举着刀的黎二一下子蒙了,“当啷”一声扔下刀撒腿就跑了。

  “你个畜生......”九段指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手里的血一滴一滴渗进泥土里。

  黎二从山上一路跑到河里面,将头埋进水里,来来回回,九月冰凉的河水终于让他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小屋,屋里的灯火在夜里变得摇晃不定。从竹林里头吹出的夜风让此时的黎二直打寒战,林间传来“呜呜”的不明叫声,黎二的心里头慌得不行,从水里出来一路跑着回家。

  进门的那一刻,差点将他的婆子吓个半死。看见黎二全身湿漉漉,脸上全是道道划痕,他的婆子问他怎么回事。黎二装着淡定说:“都怪喝了那半斤酒。给阿九的媳妇送完肉下来,没想到头一晕,脚下一滑,就掉水里去了,还被边上伸出的竹枝给划到了脸。”

  “大晚上送什么肉,看你把自己弄的。”黎二的婆子走到房里去拿药酒。

  “我这不是趁着晚上没人看见去送嘛,大白天的被人看见了又说三道四的。”

  黎二的婆子往他的脸上搽药酒,说:“照我说,甭管以后白天黑夜你都别去,要送什么我去。”

  黎二痛得“呀呀”,直让她轻点,说:“对,以后你去,我不去!”

  从那天夜里之后,九段指就失去了她左手的小拇指。黎二逃后,九段指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小拇指被柴刀砍得只连着一丁点皮肉,九段指知道保不住了,便忍着痛用剪刀剪断连着的皮,用布包住断了半截的小拇指。九段指捡起地上的那挂猪肉,和着那小截指头还有柴刀一并扔到了河里。这三样东西很快便沉进了水底,被水冲走了。那天之后,九段指很少出来,整天关着门,有人来叫也不应。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包括黎二,他心里头最不安。一些上山玩的小孩子回来给大人们说他们时不时看到屋前坐着一个头发发白的女人,抽着一根烟,嘴里头总是自言自语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这些小孩还说看见她的左手上少了一根手指头。人们好奇问少了哪根,小孩子摇摇头说看不清。黎二知道九段指还活着,他从心里面长舒了一口气,他也不敢再到山上去。想起黎九死前对自己的交代,再说,那晚上的事情活者不知,可死人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他叫自己的婆子山去看一看,还让她带上一些红枣。

  黎二的婆子是第一次到九段指的屋里去,扭着她那副胖得像水桶的腰身爬得满头大汗才来到山上,一路上红枣边走边漏。她看到屋门紧闭,便上前敲了敲:“弟妹,弟妹,你在家么?我是二嫂啊,给你带红枣来了。”

  “吱。”,门开了,出来一个头发凌乱,身着素衣的女人,是九段指。黎二的婆子看了好久才认出是九段指:“唉哟,是弟妹啊,怎么成这样了?”

  九段指苦笑了一下:“二嫂,进来吧。”黎二的婆子打量着屋子,发现房梁上挂着许多蜘蛛网,肥大的蜘蛛躺在网中。屋内散发出一大股馊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灶台上放着一碗发黑的饭食,上面爬满了蠕蠕而动的虫子,看得黎二的婆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九段指端来一张凳子招呼黎二的婆子坐下,一瞧,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推迟不过,只得坐下来。

  “弟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九弟不在了,你也得好好照顾自己才是。”黎二的婆子突然想起带来的红枣,“对了,你二哥叫我给你捎来一些红枣,正好给你补补身子。”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布包裹,打开一看,才发现红枣漏了一半。“哎呀,肯定是刚才来的路上掉的……”黎二的婆子看着一大包的红枣没剩下多少,埋怨着自己的粗心:“弟妹,这......”九段指摆摆手说没事,黎二的婆子这才发现九段指左手的小拇指真的没有了,十分吃惊:“弟妹,你的手指......”

  “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给弄伤了,没了。”

  “呀呀,怎么这么不小心。”黎二的婆子嘱咐了她几句又问她空闲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九段指告诉她自己学学打卦算命,原来她的母亲也是个寡妇,懂这个,教过她。

  “你会这个呀?那给我算一下吧。”黎二的婆子把自己的手摊开伸到九段指面前,九段指给她细细地看了一回,说:“二嫂你的命相好,准有喜胎。”一番话乐得黎二的婆子回到家还是笑个不停。

  她走后,九段指将那些红枣全部撒进河里,它们如滴滴鲜红的鲜血,随水流去。

  一年后,黎二的婆子一胎生了两个男孩。头胎得二子,黎二在村里大摆筵席,请了全村的人来喝酒,九段指也被请下山来。黎二的婆子要九段指给孩子起个名字,九段指给他们取名“嘉林”和“嘉仁”。可不幸,这对胞胎小的那个养不活,黎二两口哭了半天,给他垒了一座小坟。黎二觉得不能浪费了一个好名,加之思儿心切,次年又添了一个男婴,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自此,阴间一个黎嘉仁,阳间一个黎嘉仁。九段指在心里头直骂黎二是个蠢货。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下过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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