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这间一推即倒的房子,李石震真不敢相信还有人住在里面。他走上前几步,弯下腰,探着身子,从低矮的门口走进去叫了几声:“大娘,大娘......”

  九段指正在屋角烧着小灶。灶头是拿几块泥砖碎石垒起的,上面平放着一个铁煲,旁边堆放着一些发霉的柴枝,零零碎碎。九段指正把它们折断一根根往灶膛里面塞。潮湿的枝叶根本烧不着,冒出一股浓烟,呛得九段指两眼睁不开,咳得整个人缩成一团。屋里又黑又暗,李石震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墙角那个残瘦如老猫的她,又喊了几声:“大娘,大娘......”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九段指回过头来问了一句:“谁呀?”

  李石震这才看见了她:几缕凌乱斑白的发丝散落在额前,眼睛像蒙着一层灰,死白死白的眼珠子像摆设一样,整个脸只剩下干瘪瘪的一张皮在风中挂着。李石震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九段指。“是我,石震。”李石震走近她的身边,九段指才将他完全看清楚。“你在烧什么?”李石震看着满脸灰屑的九段指,指了指灶上的铁煲。

  “竹叶青,这大暑天,煲来润润心。”九段指边说边咳个不停。

  “大娘,你到一边坐着,我来帮你煲吧。”李石震把九段指扶到一旁,自己蹲在灶边点起火来。“大娘,这草是湿的,难怪这么熏人。”他将灶肚里面的柴枝剔出来,重新到外面捧了一把干的草料进来。点着了火,烧了一会却听到煲里“嗤嗤”作响。他揭开煲盖,看见水都已经被烧干了,只剩下一大把煮得半青半黄的竹叶芯在里面,便到缸里舀了半瓢水倒进去继续煮。

  九段指在旁边看着李石震这么“殷勤”,便问:“这次又是什么事?”上一次李石震来找九段指是为了李火震疯癫病的事,她知道李石震不会平白无故跑到自己这个寡妇这里来的。

  李石震将阿琼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了九段指听。“大娘,你给想个办法?”

  九段指坐在木墩上摇着一把破蒲扇。女人下河洗澡是这个村的大忌,平日里,村里的女人都只是在河边洗洗脚洗洗手而已,除了七月初七这一天还没有哪个女人下过河游水的。阿琼还真胆大,在大白天跑到河里面去了!她掐着手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很久,李石震在一旁看着也不敢打扰,只得静静地等着。直到竹叶青煮开了,李石震给九段指倒了一碗放在一边。碗里的竹叶青隔去了竹叶芯,剩下青黑青的水在碗中,冒着热气。就这样凉着,直到没有了热气,九段指端起碗里喝了一大口,胸口也不觉得闷了,放下碗,问:“她怀过孩子没有?”

  李石震一下子红了耳坠:“没,还没有。”

  “嗯,那就好。”九段指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大口。

  好?!自己都这个年纪了,娶了几个都没有一子半女,有什么好的!九段指话像一块大石头堵在李石震的心间。

  李石震不出声,九段指也猜到了几分:“石震呀,你不要觉得大娘是在挖苦你。”原来,在大家的眼里,只要是生过孩子的女人,都觉得是“脏”的,只有还没出嫁的女孩才是干净的。阿琼还没有怀过孩子,自然是能够算作半个“洁净之身”。所以,在九段指看来,对于阿琼这次所犯下的错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你这块‘石’太硬,得用水来润。这件事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去看看。”

  不知是多久没有到村里去了,九段指几乎连路都不记得了。李石震一边走一边扶着她走了半天才回到屋里。

  九段指到了门口时,大家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半个坟里爬出来的女人,都吓了一跳,有一两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还被吓哭了。大家退到两边,李石震扶着她慢慢走进屋里。黎嘉仁没想到九段指亲自下山来,赶紧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九婶,你来了。”

  “有人要能想出办法来,也就不用我这个老婆子爬上爬下了。”九段指的一番话说得黎嘉仁脸上火辣辣的,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九婶你有办法?”黎嘉仁想不出办法来处理,又不想让人家觉得他这个村长是摆设的,所以才差李石震去找了九段指。

  “办法倒是有,就看你能不能办好了。”九段指记得自己这个侄子就没有办好过什么事,以前的村长没有,现在的更不用说,至于以后的,就更难说了。“你得叫人找来十个女孩子。”

  还未出嫁的女孩子的身体被视为“干净之躯”。既然河水已经被阿琼“弄脏”,那就得想办法来恢复干净。而这些女孩子就是能使河水变回干净的人。黎嘉仁领了话照办。他叫人从村里找来十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带到九段指面前。

  九段指看了看这些女孩,对黎嘉仁说:“今晚十二点把她们带到阿琼下水的地方去,阿琼也要跟着去。”

  黎嘉仁一听,脸立马变得铁青的:“九婶,这可不行的......”这些女孩子的父母站在门外,也叫嚷着,还有人拉起自己的孩子就想走。

  九段指扯着尖锐的嗓子喊:“吵什么?只是借她们的身子,又不会要了人命,今晚你们都陪着去!”所有人闭了嘴。

  太阳下了山,月亮升起来了,所有的人都在李石震家里等着。李石震到厨房熬了一大锅稀粥给大家填了肚子,间中有人开始昏昏欲睡,有人困得实在不行就回家睡觉了。月亮渐升渐高,升到半空时,大家打着油灯,在黑夜里摸索着来到了日间阿琼下水的地方。周围的竹林在夜里变成一个个面目可憎的黑影,摆动着扭曲的身体,还时不时传出或冗沉或清脆的怪异叫声。河面上倒映着残碎的月光,河水泛着银光,从河面上吹来冷冷的夜风嗖嗖地从背部飘过,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放她们下水。”九段指叫人把十个女孩子放进水中,其他的人在一旁看着。这些女孩子平日里从来没有下过河,那水一下子涌到了胸口的位置,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脚下布满了沙石,她们踮起双脚,生怕自己一碰到地面就会沉下去。她们害怕到发抖,但九段指却不许她们哭出半点声音来。她叫人点起一堆柴火,熊熊的火光照得人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九段指让阿琼在火堆面前跪下,她就在阿琼正后面盘腿坐着,嘴里念着让人听不懂的咒语。她一边念,阿琼就这样一边不停地磕头,女孩子一直浸泡在水里不许动。借用女孩们干净的身体,加上阿琼的认错,还有自己的施法,九段指认为被弄脏的河水就可以得到净化。李石震在一边看着阿琼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那一起一落的身影让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李火震在大榕树底下当着全村人下跪磕头的一幕。想起那件事,他至今还是狠得咬齿,他恼李火震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人家下跪,忘记了父亲李金生一直告诉他们,李家人的骨气要一直带到坟里面去。可他不怪阿琼,虽然她也是李家的女人,但终究是真的犯了错。

  月亮开始慢慢地退到竹林后面去,沙堆上的火也渐燃渐弱,在水里面浸泡的十个女孩子的嘴唇已经冻成灰紫色,阿琼的脸几乎都要贴到地面了,可九段指还是煞有精神地不停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这一次,李石震只求过了今晚一切都能平安无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