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李石震从镇上回来后,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跑到竹林里面去,寻遍了所有的林子都没有看见;他又走到山上去,找遍了所有的山头也没有发现。他撑着竹排到河里到处打捞可不见有沉物浮上来;他到村里面去问,村里的人都说没有看到。有人对他说:“不用找啦,肯定是跑了呗。”李石震这才不再去找。

  李石震又过起了一个人的生活。他依旧每天到山上去割草织鞋,织个三五天有了十来双后就装在竹匣里挑到镇上去卖。他编草鞋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每一双都是细密无缝,柔软舒服,上山砍柴割草的时候穿上一双在脚上不用担心脚板会被滚烫的沙石灼伤,被如芒似针的杂草划破。买一双草鞋花的钱并不多,只需要几分钱,人们还是愿意买的。他在街道上把草鞋一摆出来,很多人围上来挑上一双合脚的草鞋,爽快地从兜里掏出钱来。有些人没买到,埋怨说:“哎呀,草鞋又卖得这么快......”李石震笑笑说:“再过几天,给你留一双,谁要都不卖!”镇上的大街比村里热闹多了。补锅匠拉着风箱,箱灶里的黑炭烧得通体透红,锡水在锅里开了又再沸腾,水面“咕噜咕噜”冒着一个个气泡,点点火光从灶膛里窜出来随着热汽掉在锡水里,上面浮着一些黑屑。“补锅啰,补锅啰!”

  “喂,补锅多少钱?”来的人拎着一个乌漆麻黑的深口锅问。

  “锅不分大小,但得看破的洞有多大。大洞大补,小洞小补,全破不用补!”补锅匠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头窄背宽,背上突起,拱起一大坨肉。他把锅举高过眼,眯着双眼找着破洞在哪里,在洞的地方插进一根铁针,把锅翻过来,抽去铁针,拿起一块磨石将破处磨平。他剪下一小块铝皮,用火钳夹伸到锡水里软化,贴到破洞的地方,里外各一片。银色的铝片在漆黑的锅底显得尤为显眼。他把一瓢水注入锅里,确定不会漏水,就把锅给了那人,收过钱,擦擦肮黑的双手,卷起一根烟抽起来。李石震喜欢看他补锅,看得入了迷。每一次看的时候都让他想起父亲李金生做厨的样子,手脚一样的娴熟,活也是干得那样的漂亮。

  补锅匠问:“娶媳妇了没有?”

  李石震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有过两个,一个没见过人就生病没了,一个留在家没几天就走了。”李石震坐在一边,两个人开始聊起各自的家长里短。

  “哎,没儿女的想要儿女,有儿女的反倒把儿女给累了!”十年前,补鞋匠挑着风箱去到一个村子里头给人补锅。那是一个三面环水的村子,一条小河绕着整个村子,密密麻麻的竹树一排排护着整条村。村子的中心有一棵硕大茂盛的木榕树,如同一把大伞从四面八方撑开,在地上形成很大的一块荫。他把担子放在榕树底下,投进几块木炭,“呼啦呼啦”拉起风箱来。很多人从家中拿出自己的破锅烂盆让他给补一补,他从早上一直忙到傍晚,直到天边已经星光隐现,才完成了手头的活。他开始收拾东西,转身看到地上有一块光滑的石头,外方内圆,中间有一个小孔,手指那么深,玉白色的石体内嵌着星星红点,平平稳稳坐在榕树底根两边的中间,旁边的香灰积了厚厚的一层。他瞧了瞧四下正好无人,便一把捧起这块奇怪石用布包住放到另一头的木箱里,挑起来快步走了。他如获至宝,回到家将这块奇石擦干净藏在床底下。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大儿子和小女儿突然说背部痛,痛得根本直不起腰来。他吓坏了,四处求医拜神,最后找到一个当地有名的巫婆作了场法事。巫婆问他:“你是不是从外面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他说前不久带回来一块石头。“那是块祭祀的石头,你犯了神怒。”一对儿女的背上各拱起一坨肉,变成弯腰驼背的了。后来,他自己也成了一个驼子。

  “哎,我自己遭罪就好了,没想到害了一对儿女!”补锅匠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做了这样的孽事。

  “那块石头呢?”李石震好奇那块石头的去向。

  “那石头真要不得,我趁着晚上把它给放回去了。”补锅匠抽着烟,不停地叹气。

  李石震听说过村里大榕树下的那块大石头在一个夜里突然不见踪影,所有人都慌成一团,到处去找。大人以为小孩子调皮拿到别处去藏起来了,哄着他们快点放回去,但问了几遍小孩都说没有。大人开始吓唬他们:“这是天公老爷的石头,碰了会有报应的!”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过了几天,在一个早上,人们发现那块石头又被放回原位了。

  卖麦芽糖的人吆喝着过往的人:“麦芽糖,麦芽糖,吃了满嘴黏!”李石震停下来瞧了一眼,很快就走开了。每一次从镇上回去,他总是买上一样小零食。上一次买的就是这种麦芽糖,那人从一个装满了黄澄澄的麦芽糖的小铁锅里,抽出一根竹棒撩上一大串,一分钱,很大的一串。李石震用一张纸包住放在匣子里,从镇上走回到村里的时候,打开一看,已经融成一坨了。梅久为此还哭闹了半天。蒸笼里冒着热气,麦皮香和肉香飘荡在大街上,他摸摸自己空瘪的肚子,看了两眼还是走了。他走到一个卖烟丝的档上,一个长发尖脸的女人一眼看见了他,一笑,露出一排黄牙:“哟,草鞋卖光了?要什么烟?”刚才和补锅匠一边聊一边抽着烟,补锅匠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李石震不好意思把烟袋子收回。一顿话下来,一袋烟丝已经被抽完了。李石震蹲下来从一个长块烟饼中抽出几条烟丝,用一张薄薄的烟纸卷了,“哧”的一声擦亮一根火柴点着抽起来。

  “嗯,就这个吧,没有那么浓。来三两。”那女人给他称了三两用一片干蒲叶包起来,扯一根水草绳牢牢地系了几圈。

  “还有瓜子卖?”李石震刚想拿起几颗放到嘴里,那女人嘻嘻地笑着说:“这个,吃了要亏。”李石震不管,嗑开了其中一颗,抓起一小把放在手心,说:“把这个也给称了!”那女人撅了一下嘴巴,显得有点为难,将颗粒可数的瓜子放在秤盘上,无论怎么移动秤砣,秤尾还是高高翘起。李石震将包好的烟丝放到竹匣里,把瓜子装进火柴盒,揣在裤兜内。

  回到村里,他绕到那间曾经熟悉的屋后,走到那个只有一扇窗叶的烂窗前,低声叫了几下:“梅久,梅久。”

  窗前冒出一个小脑瓜,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叔,我在这呢。”

  李石震从裤兜里拿出火柴盒递进去给梅久。梅久一看,瘪着小嘴巴:“叔,我不要火柴......”

  李石震捏了一把的他的脸蛋,让他打开。一打开,看到里面是满满的一整盒瓜子,梅久的眼里要放出光来了!一颗一颗拈起放到嘴里嗑起来,吃得满嘴黑乎乎的。每一次从镇上回来,李石震都会带回一小盒瓜子。他把梅久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但他知道,梅久终究不是自己的儿子,等自己死了之后终究不会给他捧牌位。他希望有自己的儿子,一个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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