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石震带了个疯女人回来,整村人都知道了!

  竹房外面围着一大群人,闹哄哄的,都想看看李石震带回来的女人是怎么样的。

  “哎,石震,听说你找了个女人,长什么样?”李石震坐在低脚竹椅上只顾着织着手上的草鞋,头也不抬一下。

  “就给大家伙看一眼呗,看标不标致?”李石震还是闷不做声低头慢慢编着草鞋,编好一只放在一边。

  “不就是一个疯婆子吗?藏着怕见人吧?”听到这话,李石震突然停住了手中的活,“嗖”的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转身走进屋内。不一会,他拉着一个女人出来。她的脚上套着一双新草鞋,蜷缩着身子,低着头躲在李石震的身后,不敢抬头,嘴里嘤嘤呜呜,像个啼哭的小猫。“谁要看?来,走近一点。”李石震将她拉到前面,她吮吸着大拇指,口水从嘴角边一直流到下巴,翻着白眼,眼珠里装着许多双奇怪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觉得好玩,突然扑向人群,抱住了其中一个人,用手抓人家的脸,扯人家的头发,痛得人家“哇哇”大叫,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像猫蹿脸一样,那人的脸上被抓出好几道划痕,头发乱成一个鸡窝子。

  “疯子!”那人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捂着脸慌张地跑了。周围的人都被吓住了,撒腿就跑了。

  “呜呜呜呜......”她坐在地上抱着头,踢着脚,脚上的草鞋脱了出来,哭得像个小孩一样。李石震蹲下来摇摇她的手:“起来。”从后面把她抱起,拉着她走到屋内去,打了一盆水给她抹手洗脸。她的脸上沾了灰尘,手上也是也是脏兮兮的,鼻涕滴到唇边,刚好和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汇成一道流。比起刚来的那天,她现在干净利落多了---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喷着毒辣辣的火。李石震头戴一顶竹叶编帽,背着一个竹匣,光着大脚板从山上走下来。他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发亮,全身泛着一层油光。汗水从头顶渗出,从额头透出,漫到眼角,顺着脸颊,沿着鼻尖,流到唇边,聚在下巴尖处,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腰间的汗巾已经湿透了,李石震解下来拿着它揩了一把汗,又系回到腰间。这是一片黄沙坡,到处都是一个一个小小的土堆垒起的小山坡,红黄色的砂砾粒粒可见。每一个山头都栽着松树,高矮不一。如芒的草株和各色的小花点缀着这个闷热的山头。火热的阳光烤得地上直冒青烟,走在路上,踩着地下的沙石“咯咯”直响,脚底板烫得如同热锅里爆炒的黄豆。李石震搓着一双大脚,脚底板已经被磨出了水泡,隔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也实在热得不行。他从竹匣里拿出一双卖不出的草鞋,套在脚上。每天,他从山上割来藤草,一大箩筐的草全倒在地上,开始一根根一条条地进行挑拣。太嫩的容易断,太老的会割脚,李石震只能从一大堆杂藤乱草中挑出那些又软又好的草来编织草鞋。他看过父亲李金生编草鞋,李金生编出来的草鞋每一对都是那么的细密精致,不割脚,不磨底,穿在脚上轻便舒服。很多人要上山进林砍柴割草,哪里舍得穿着一双布鞋去干粗活,不穿鞋子又是被硌得生痛,出门的时候都会换上一双草鞋。李金生编的草鞋又好又便宜,人人都喜欢穿。但李石震总觉得自己织的草鞋不及父亲李金生好,但穿上一双草鞋还是比没穿走路快多了。

  下了山,就到了河边,但没有一丝风,整片竹林一动不动,像画出来的一样。虫蝉在浓枝密叶中“喳喳”地闹,乱耳烦心。河水“哗啦啦”流得正欢,李石震看到这清泠泠的水,瞧了四下无人,放下匣子,解了裤头带,脱了那条大短裤“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水里面去了。他潜到水底,又浮上来,河面水花四溅。他静静地闭着眼睛,整个人浸在冰凉的河水中。周围好似吹着冷冷的夜风,天空正在下雨,但头顶仿佛又有月光,映照着整个河面。河水冲洗着他疲倦的躯体,在水中,他的身子瞬时如同紧绷着的弹簧一下子被松开,没有了任何的拘束。他真想一直这样睡下去,他真的几乎要睡着了......当他从水里冒出头来喘气,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一个女人正在翻着他的竹匣子!里面的草鞋全都被倒了出来,有几双还掉进了水里,像艘小船一样被水冲走了。她又拿起他的那条大短裤往空中一扬,就漂在水里头。

  “喂!”李石震大喝一声,赶紧游过去捞起了快要沉到水底的裤子,手忙脚乱穿起裤子浑身湿答答从水里出来。那女人望着他嘻嘻地笑,头发蓬乱,满脸黑点,扁嘴塌鼻,眼珠总是上下打转,翻着白眼,打着赤脚,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隐隐约约露出一抹肌肤来。过村过寨,隔三差五就会见到这种不明来历的女人,有时候也有男的,疯疯癫癫,不太正常。只是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往日见了这种女人他远远就避开了;但今天,他竟然站着多瞧了几眼。他心里一震,从水里出来,又凉又热,身上总觉得有一股热火在低低地烧着。

  “走开。”她不说话,退到一边。李石震捡起地上的竹匣,拾起地上的草鞋一一放好,背起离开。她跟在他的身后,李石震走一步她跟一步,李石震停她也停。李石震不停地赶着她:“别跟着,去你要去的地方。”她停下来搓着手低头不语,但一会又跟在后面了。就这样,她一直跟着李石震回到了家......

  李石震打来水想给她洗手洗脸。刚开始的时候她躲到角落里头不敢上前,李石震只能舀了一碗粥放在她的面前,她捧起来咕噜咕噜一下子就喝光了。李石震又递给她一个番薯,她瞧了一会,就放下心来大口大地吃起来。李石震帮她洗去身上的污垢,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瘦小的脸蛋,黄白的皮肤,五官虽不是十分精致但却比村里的那些土头土脸的女人要好看。番薯粘在嘴边,她边吃边对着李石震嘻嘻地笑。李石震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双草鞋给她穿上。从那天起,屋里再也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到河边撒网捉鱼,会把她带上。他往她手里塞一个热烫烫的芋头,对她说:“你就在这里好好吃,不要乱走,我就在河里抓鱼。”他解开拴着竹排的绳子,把渔网往竹排上一扔,跳上竹排,竖起长篙往岸边的一撑,竹排一下子滑去出很远。他一篙一篙地划着,竹排前头溅起无数的水花,拉出一条长长的水带,水波一圈圈往后晕开。他时不时回头瞧一眼身后的岸滩,见她正安安静静地剥着手中的香芋,便继续往上撑。逆水而上的竹排如同水中的黄鳝,穿梭自如,在一个水势平缓的位置,他把长篙放在竹排上,拿起渔网一抛,渔网在空中完全撒开,如天女的织锦,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沙”的一声落在河面上。任凭竹排顺水而流,李石震将手里的渔网一点点放到水里。到竹林里砍竹挖笋,他也把她带上。他从树上扒下一片竹壳,让她拿着当扇子驱蚊赶蝇。有时也会直接从两边穿一条草绳做成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割草编鞋也带着她,让她看着自己选草织鞋。但出去卖鞋的时候路远不便,就只能煮好粥留她自己在棚里。每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人还在,李石震心里就会长舒一口气;但也有人不在的时候,不是到了山上就是跑到林子里去,只是每一次都得找上大半天。他觉得,人在是好事;人不在,也罢。这一次,他开始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做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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