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哦,你是村长,那就好办了。你们村里的人偷了公家的肉。”屠宰坊的老头趾高气昂地等着这位受人尊敬的村长如何发落他村里的小偷。

  “任何人做了错事都不包庇,人是我们村里的,但也是你坊里的。”黎嘉仁心里在揣摩着一个折中的办法,“你在我们村里要是搞出人命来,坏了你们坊的名声,也不好”黎嘉仁把腰杆挺了挺,睁大那双圆溜溜的木犀眼直直地盯着那双蚂蚁眼。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搞不好最后自己两头不得事。他思量了一下,说:“那这样吧,毕竟他也是为坊里干过活,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面。树就不用吊了,但道歉还是要的,当着大家的面跪下磕三个响头就算了。”黎嘉仁心里想:“哼,也够狠的。”他走到李火震的面前,好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的语气说:“火震呀,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哎,你给人家磕几个头当作谢罪吧。”李火震虽然已经知觉半失,但还是清醒的,将他们的话一一听在心里,把脸一横:“呸!老子要跪的只有爹娘,不是你们这些狗东西!”黎嘉仁无端端遭了旁骂,脸上冷一阵热一阵。他转身对秋仙说:“他脾气倔,才会偷了公家肉,又用刀伤了人。你得去劝劝才行呀。”李火震还没来得将掘坟伤人的事告诉秋仙就被抓去了游村,在来的路上黎嘉仁一说,秋仙几乎要吓晕过去。“火子,你跪呀,给人家磕几个头......”秋仙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求着李火震。

  “我不跪!”除了在老爷子还有李金生的坟前跪过,李火震还没有给谁下跪过。

  “你不跪,我就撞死在这里!”秋仙一头扎到树上,血从额上流下来,还好被人及时拉住,没有伤得很深。“呀呀呀,流血啦......”

  李火震见秋仙满脸的泪痕,把头都撞破了,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把头低低地垂着。押着他的人见状,趁机掰着李火震跪下,按着他的头在地面“砰砰砰”重重地磕了三下。

  “头已经磕了,这件事就算了。”黎嘉仁又站出来当了最后的判官。

  “以后你不用来坊里了。我们走!”屠宰坊的老头从李火震的脖子上解下那挂猪肉,带着那把杀猪刀,离开了。

  “都散了散了,回家去。”黎嘉仁驱散着围观的人,看够热闹的人对剩下的家庭残局还带着一点兴趣。“秋仙,你们也回去吧。”黎嘉仁拄着拐杖,打着伞,在众人的崇敬和秋仙的感激中走了。

  秋仙蹲下来给丈夫松绑,李火震的全身上下勒痕累累,嘴里说不出半句话来。秋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地上抱起,用半拖半扶的方式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路上没有一丝的亮光,靠着从别人家的窗子里透出来的一缕微弱的火光才得以照路。两个黑影在黑夜中一步一步慢慢地挪移,黑暗中响起狗吠声,由远及近,却不知道藏在何处。秋仙越想越害怕,她不知道平日里丈夫是如何摸索着回家的,他从来不打油灯,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惊起来。从明天起,他再也不用起早摸黑,月悬半空才回来。秋仙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李火震被人一捆出门,秋仙说要去求黎嘉仁,李石震拦着她:“死了都不要求那个狗东西!”

  “死了你大哥你就开心了是吧?再把我们娘俩赶出去,好霸占了这屋!”

  “嫂子,你误会了......”李石震希望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更没有动过房子的半点念头。那晚,父亲李金生在房顶上补漏的时候对李石震说:“石子呀,我们屋子不大,只有一厅一厨三房。你们两兄弟以后总是要分家的,免不了会因为房子的事而吵。但不能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要记住你们是亲兄弟,要合心合力才不会被外人欺负呀......”李石震一直记着这番话,对着父亲说:“叔,放心吧,哥比我大,他要什么我都不会跟他争。他不要赶我出去就都行......”和和兄弟争房子,李石震做不出来。

  “你大哥正在受罪!你不怕死,我怕!”秋仙头右腿拖着左腿一路赶往黎嘉仁那里。秋仙不明白,李石震并不是冷血无情,他希望游村的是自己,让自己来替大哥承受那一份苦。但比起要去求黎嘉仁,他宁愿“冷眼旁观”等着大哥回来。当年要不是黎嘉仁在背后怂恿撑腰,就凭黎嘉林那个孬种怎么有胆带头掘坟?李石震觉得,要是李家的人没有撑不住的时候。李火震是撑住了,但是没有撑到最后。外面已经乌漆麻黑一片,梅久嚷着肚子饿,又问叔和婶都去哪了。李石震点了一盏水油灯,出门去找他们。

  灯火忽明忽暗,蚊虫围绕在火苗边飞来飞去,火光若隐若现。一不小心,一脚就踩到泥潭里了。忽然,隐约看见前面有一团黑影向自己的方向移动,渐行渐近。再往前几步,终于看清楚是他们两个。“哥,嫂子!”李石震赶紧走了上去。“怎么这样......”李石震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快,把你大哥背回家。”秋仙已经是精疲力尽。李石震一把接过李火震放在背上,顾不得自己腰间的伤,咬咬牙一顶把李火震整个人扛起。秋仙拿着水油灯在后面扶着。

  李石震把李火震背回房间放到床上,一边松开他的裤头带一边说:“嫂子你去打盆热水,再拿一条毛巾来。”秋仙打来一盆热水,将毛巾递给李石震。“嫂子,你再去熬碗热姜汤。”秋仙赶紧去厨房又熬了一碗姜汤。李石震浸湿整条毛巾拧干水,擦干他脸上的虚汗和雨水。他把手放在李火震的胸口上,慢慢地捋顺他胸膛中紧绷着的闷气,直到李火震的呼吸回复平和。看着李火震身上一道道深深的勒痕,额头上还有一洼凹处,红印可见。被绑的虽不是自己,但却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到了李石震的脸上。秋仙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李石震轻轻托起李火震的头掰开他的牙齿灌了下去,扯过一条被子给他盖上。

  秋仙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珠。

  “嫂子,你去找了黎嘉仁?”

  “不找他,你大哥命都要没了!”秋仙将黎嘉仁如何出面、屠宰坊的老头如何手下留情说了一遍。

  “磕头?给谁磕头?给那些狗东西?!”李石震知道李火震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跪下给人家磕头,他气得鼻孔要冒烟,一拳砸在桌子上,唯一的桌子差点毁在他手里。

  “磕几个头算什么?能换回一条命就行了!”秋仙只想着人在就好,她不想像黎老六的老婆子那样守寡,自己没有她那样会精打细算,况且自己瘸了一条腿,还带着孩子。何况 李火震哪能跟黎老六比?他连烂瓦片都不多一块!但在李石震看来,头比命更重要,命可丢,但头绝不能低!“你大哥不比你,你无牵无挂的......梅久要他养,我也要靠他,他如果没了,我们怎么活!”秋仙使劲抹着眼泪,“小叔,我不怕实话跟你说吧,你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以后的生活了,我和你哥以后都得靠梅久。兄弟住在同一个屋内总是不方便,咱们家的屋子又小,梅久现在长得很快......”秋仙憋在肚子里的这番话终于找到机会说了出来,一吐为快,像放了一个长屁,十分舒服。

  李石震点点头说:“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过些日子我收拾一下......”

  “你哥是家中的长子,这屋子理应是......”

  “嫂子,放心,这屋子我不会要,留给大哥。我一个人,那里没有住的地?随便搭个竹棚都能住下......”

  梅久已经睡着。李石震刚想躺下,腰间一阵锥心痛,他才想起白天的事。“狗东西!”他走到厨房里,把碗里的姜渣倒进一条毛巾里,在受伤的位置擦。他强忍着疼痛,来回不停地擦,直到把腰擦得通红,刮出一层厚厚的痧。他躺在床上,侧向一边,不敢转身。稍微翻了一下身,又被痛醒过来。就这样,整个夜里,来来回回,没能真正睡着。秋仙的话,一直回旋在他的脑海里.......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