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们三人回到家的时候,秋仙正在厨房里劈柴煮饭。看到他们三个浑身湿漉漉淋得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又看见原先完好无损的竹篮现在却变得破烂不堪,篮子里的东西除了一挂猪肉外没有其他了。

  “糯米饭呢?”秋仙追问丈夫。

  浑身乱糟糟的李火震闷声不出。

  “问你呢?一大碗糯米饭就不要了么?给狗吃了?”为了煮这一大碗糯米饭,从上个月头起就开始每餐减少煮食的米量,秋仙每一次从米缸里舀米的时候都要用那个手掌长巴掌宽的竹筒舀出半筒米后,看了看,抖了抖,再掂一掂,叹着气走向厨房。“嗖”地把几两米倒进锅里,“唰”地冲进几大瓢水,半锅水底沉着一小堆米,像大海中的泥沙。煮出来的粥水比米多,舀起端上桌子的每一碗粥的底面悬浮着屈指可数的米花。梅久不停地闹腾着要吃稠粥,甚至还在地上打滚发脾气。秋仙一开始还会哄着他,但梅久因为饿肚子一直闹着,秋仙没有了办法只能用棍子打,边打边说:“米又不够!你太爷和阿爷又要‘吃’米饭,哪里来那么多米煮稠粥!”梅久被打得屁股通红,哇哇直叫。李石震看见了,仿佛棍棒打在自己身上一样,扎扎痛。“嫂子,别打了,娃娃还小。”李石震想劝一劝,没想到秋仙越打越狠:“家里干活的少吃饭的多,不饿死就不错了......”李石震心里明白秋仙这番话却没有理由还口,她说得没错,自己每天除了撒撒网打打鱼,也没别的活可干。胃口倒是不错,每次都要喝三四大碗白粥,端起碗来把头一仰,大嘴一张,粥“哗啦啦”灌进嘴里,喉结像软虫蠕动一样,一张一缩,胃就装得满满的。吃完后用手背擦擦嘴角边的粥水,拍拍鼓起的肚子,笑眯眯。除了肥肉,李石震觉得再没有别的比粥味道更好了。“猪.....”秋仙对李石震的吃相极为反感,又不是什么大餐丰食,生就一副寒酸样。差不多一个月后,终于凑足了一斤白米,秋仙拿着沉甸甸的白米去跟隔壁家的黎老六家的婆子换了八两糯米。老婆子嘴里的牙齿多则十来颗,上牙床吊着四五颗,下面只有三颗,嘴唇往里扣,一张嘴口水沾满了半个下巴。

  “秋仙呀,换了别个我是不换的了。我家老鬼走的时候全靠着你家的老爷子帮忙着打理,要不然让我一个女人家都不知道怎样才好啊。”老婆子勾起伤心事,泪眼婆娑。黎老六无儿无女,和着老伴过了大半辈子,黎老六走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夜里总是捧着黎老六的牌位低声抽泣。黎老六死的时候,李金生见她一个妇人凄凉可怜,虽则李、黎两姓和不到一块去,但他心肠子软,一口答应人家帮忙理办黎老六的身后事,老婆子自然是感激不敬。

  “六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要过好日子才是啊。”秋仙被这位可怜的老婆子说红了眼。

  “你不知道,这死鬼走得挺潇洒,却害苦了我。”但老婆子除了没人陪伴之外,生活过得倒是一点都不苦。黎老六生前走南闯北做过一些小本生意,放贷借出去不少钱。临走前他瞪着眼珠子指着天花板,手指僵硬一直放不下来。满屋的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婆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看他指着头上的房梁。她贴近他的耳边问:“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在上面?”黎老六眨两下眼,老婆子叫人搬来一架梯子,上去的人从上面找出一本账本,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借给某人多少钱,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老婆子将账本拿到他跟前呜呜地哭着说:“你就放心去吧,我会把帐都给要回来的。”黎老六这才咽了气闭了眼。跟了黎老六大半辈子,老婆子多少学到点精打细算的本领,上门讨钱的时候有些人记恩的就如数奉上,体恤一个丧夫妇人的艰辛;耍赖的就拖欠不还,欺负一个守寡女人弱势无助。对于那些能够立马讨回的钱,老婆子自然是不费心用力;但面对那些迟迟未还的人,老婆子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捧着黎老六的牌位去到欠钱不还的人家门前哭诉自己的凄苦和不幸。寡妇到自家门前哭丧是晦气,是大忌,欠钱的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怕遭罪,最后只能把钱一分不少还上。那些一时半会实在拿不出钱来的人只能用别的东西顶上作为抵押。老婆子也是懂得体谅的:“这样吧,你们几家还我米就好了。”有钱有米,老婆子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比两个人还要滋悠,省吃俭用的还存下了不少的余粮余钱。

  “秋仙呀,这糯米它是比白米较稀贵点的,所以不能一斤兑一斤,得一斤兑七两才合算,我给你八两吧,也算是报谢你老爷子当年的恩了。”

  秋仙“嗯嗯”地点着头,拿着八两糯米回家去。回到家跟丈夫说了老婆子的好,李火震往地上啐了一口:“那个老婆子,哼!你没脑,换的是九两才对!”秋仙听完后懵了,心里对老婆子又狠又恼,白白少了二两白米呀!

  “啪!”李火震将血迹未干的杀猪刀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就顾着那碗饭,人差点没了,要饭干什么!”这是秋仙进门这么久来第一次见到丈夫发这么大脾气,整个人愣在那里。李石震拉着梅久到房里换衣服。

  “李火震你出来!”门外闯进一副气喘吁吁的骨架,是屠宰坊的老头,后面还跟着几个屠宰房的人。他披着一张猪皮制成的雨衣,污浊的油水滴落在地面上。“看你一副老实样,没想到干出这种丢人的事!”他拿过竹篮,掀开帆布,一眼就看到了篮子里面的那一斤多丢失的五花肉。老头人赃并获,理直气壮地拷问李火震:“是鬼给吃了是吧?就是你这个鬼,哦,不是,是你家那两个老鬼!”李石震从房间里跳出来:“你说什么!”“怎么,你还想打人是不是?杀猪刀是我的,伤得了别人,伤不了我!”老头收走了桌子上的刀,“让你见识一下偷公家肉的下场!”他招呼跟来的人七手八脚将李火震用大麻绳死死地捆住,李石震想冲上去却被后面的人死死地按住。秋仙在一旁边哭边求情:“放了吧,放了吧。”梅久躲在门后被吓得嘴唇都白了,嘴里叫着:“叔,叔......”李火震被五花大绑拽着出了门,李石震冲上去,屠宰坊的老头握紧手中那把杀猪刀,往后用力,刀柄狠狠地朝李石震的腰间一锤子撞去,本来有伤的李石震摊倒在地,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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