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金生金生,你快去!你爹的坟让人给掘了!”李金生还没看清来报信的人是谁,一听到这消息拔腿就跑了出去。李石震感到好奇,也屁颠屁颠地跟着跑了出去。

  “把坟掘了!”有人下了命令,人们扛起锄头抡起举起铲子奔向山头上那座孤独的坟。一锄,坟身被挖出一个窟窿来;一铲,高高的坟顶顿时被夷为平地。人们七手八脚,狂魔乱抓,很快就把坟墓给翻了个底朝天。乱石散土七零八落,瓦瓮的口被打碎了一边,里面的白骨可怜地暴露在日光之下,发出惨白的色光。“这些外来客,死了就该露尸荒野,还要葬在我们的地上,坏了整个村的风水。”来的都是黎姓家族的人,起头掘坟的是黎嘉林,村长黎嘉仁的哥哥。

  “滚开!”李金生赶到时,黎姓族人围城一团。李金生冲进人群,看到父亲曝晒在热阳冷眼之下,他的眼里血球充盈,藏着一团火,脸涨得通红。他抡起旁边的一块石头一把朝着黎嘉林的头上砸去,黎嘉林捂着额头“呀呀”大叫。旁边的人一脚把李金生踹到在地上,几个人围着把他狂揍了一顿。李金生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无还手之力。黎嘉林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指着地上的李金生骂:“你们就是一群无名无份的外来客。这地方不是给你们安身的,更不别想葬在这里。你们死了也要滚远一点,这些地是我们的,你最好把你死鬼老爹的骨头收拾收拾移到别处!”黎嘉林有些泄气带着一行人下山去了。李金生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坟坑里,弯下身,从瓦瓮里面小心翼翼拿出头颅、骨架、关节,把它们放在一边。李石震看着父亲的举动直发蒙。“石子,把你的裤子脱了。”“我不要脱裤子。”“快点!”李石震极不情愿地脱下了自己身上唯一一条裤子递给了李金生,光溜溜的整一个出水泥鳅。李金生把裤子铺开在地上展平,将头颅、骨架、关节一一放在裤子上包好带回家。第二天,在砍树的地方垒起了一个新坟。

  第二年清明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李金生挑着一个竹篮,篮里装着一酒一肉,几根香烛和一些元宝纸裱,带着两个儿子到山上去拜祭他们那个从不曾见过的爷爷。黄泥被大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堆满了路面,李金生天生一副大脚板,一脚下去合着两个人的正常脚印那么大,任凭路面抹油也走得特别地稳。李石震个子小,脚板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路上摔了几次。“石子,上来,叔背你。”李石震像个猴子一样“嗖”的一声爬到父亲的背上,乐得一路上哼着小曲......

  在山脚下,李石震看见山上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哥,你看。”两兄弟一下子明白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山上。“你们想干什么?!”李石震的嗓门特别大,一声吆喝夺下那把正要插向坟心的长锥,眼里充满了血腥味。他一把将拿长锥的人推倒在地,旁边的人见了蜂拥而上将李石震团团围住。李石震从篮子里抽出一把刀,是李火震的杀猪刀。

  “石子,你.....”李火震明明记得自己昨晚把杀猪刀挂在墙上的。

  原来,出门的时候,李石震想着父亲的坟头上估计已经横生出不少的乱树野草,就想带上厨房里的那把砍柴刀。但想到嫂子秋仙中午要砍柴烧饭,家里只有一把柴刀,于是没有告诉李火震就拿了他的杀猪刀,和酒肉、元宝香烛这些放在篮子里一起带了过来。“谁敢动一下坟上的半棵草!”李石震举着那把明晃晃的刀,手上的青筋凸起,眼睛充血,怒火烧得能燃着整个山头了。他发誓自己一定不能再像多年前那样又旧事重演。他像一头发怒的野牛挡在坟前,高举着那把沾满了上百只畜生鲜血的刀,这把刀曾经所向披靡挥向那些圆溜溜的丰乳肥臀,一刀毙命,从来没有失手过。但刀不是他握的,猪不是他杀的,他只会撒网打鱼,刀是硬的,网是软的,这是两样根本不在同一条道上的东西。

  “以为拿着刀就怕你了?!”黎嘉林的儿子黎星义像个好斗的大公鸡跳了起来,脖子发红。“三十年前你老爹李金生砸了我爹,今天就不会放过他!把坟掘了!”不一样的人,但同样的声音,一切恍如三十年重现。但身后拿着铲子扛着锄头举着长锥的人初来时气势汹汹,但现在都害怕面前这头雄性野牛,更惧怕他手里的杀猪刀,不是担心它一发即中,而是堪忧它的狂飞乱舞。

  “你们这群狗养的,都不是好东西!这刀还没舔过人血,看把谁给先碎了!”这头野牛下了斗死的决心,还想咬死几个陪葬的。来的人都是装腔作势,没有人会为了别人的恩怨强出头,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黎星义年轻力壮,不比那时的黎嘉林,他来之前灌了半斤多的白酒,酒在肠子里发酵,在胃里燃烧,化作一股热气冲上喉咙,经由鼻子,发散到大脑,包围了整个头部,满脸通红,眼里快要冒出烟来。他拿过一把扁铲使劲一挥,朝李石震的腰间横扫过去,李石震被他重重地拍倒在地,刀掉落在一旁。李火震看到扑倒在地的弟弟,三十年前的那个情景浮现在眼前,无比清晰。那时自己还小,眼看着父亲李金生为人所欺,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父亲躺在地上起不来。他一手操起地上的杀猪刀,一个步上前,刀一落,闪亮的刀口顿时染上了一道流动的红晕。黎星义的左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白肉外翻,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指尖,一滴一滴掉落在泥土里。

  “呀,砍到人了!”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声。黎星义用右手托起左手的肘子强忍着疼痛大骂:“你个外来客,简直是找死!”他走到竹篮旁边,一脚把整个篮子踹飞在半空中,篮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全部掉了出来,瓶子里的白酒洒了一地,香烛元宝散落在一边,糯米饭倒扣在地面上,那挂猪肉也滚了出来。“哟,穷鬼也有钱买猪肉,哼!”黎星义的镰刀眉往上一扬,嘴角挤出一丝狡黠的笑来,“砍了树,就想着用两座坟来压死村里的龙脉,还想活的话赶紧找个日子把两把老骨头收拾收拾移到别处!”手上是钻心的痛,酒意还没过去,黎星义感到有点头晕,喊了句:“走!”身后一帮人跟着在黎星义离开了山头。

  “哥......”李石震从地上爬起来,他双手撑着腰。李火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握着那把沾满血的刀。他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在发懵,毕竟这一次面对的不是嗷嗷大叫的畜生,是活生生的人。

  “哥,怎么办?”李石震拉过一旁吓得呜呜哭的梅久安慰他:“不要怕,这眼泪不能流。”梅久不明白这番话,只是哭得浑身颤抖,鼻涕流了满嘴都是。

  “先拜祭阿爷和阿叔。”李火震去捡起被踢翻在地的东西。竹篮歪歪斜斜浸在泥坑里,香烛已经湿透,元宝纸裱被雨水打烂,糯米饭也渗进了水,糊成一碗粥,唯独瓶子里面的白酒还剩下半瓶。李火震把糯米饭摆在坟前,将猪肉上面沾着的泥水抖了抖放回碟子上摆在坟中间。李石震用光一整盒火柴都没有把香纸点着,只得拿起酒瓶在两座坟前仰空一倾,里面的酒哗啦啦地洒落在坟前。山的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别的坟前烛火不断,氤氲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气。烟雾和雨水交合在一起,笼罩着整个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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