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月是个哀伤的时节。雨一直下个不停,天好似丧夫的年轻新娘。

  夜里,下了四月的第一场雨。雨滴落在瓦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随后便霹雳哗啦倾盆如注。朦胧之中,李石震以为是日间那些“泥鳅”半露的小鬼头往房顶上大把大把地扔着石头,一阵惊醒,翻身起来,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才知道下雨了。雨水滴落在窗框上,飞溅的水花打湿着内墙。李石震把左半边的木窗关上后,下床找了一张塑料薄膜把右半边窗给遮上。他倚在床角边,透过薄膜望着外面模糊的世界。那个漆黑的夜里,父亲李金生从屋顶上翻下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鲜红的血从李金生的额头上不停渗出,混杂着雨水在脸上流淌,模糊了半边脸.....李石震跟着父亲十几年来也见过了不少的死人僵尸,甚至当李金生忙不过来的时候,李石震还要在一旁帮忙。有一回,李金生给一个在河里溺水的女孩子穿衣修颜。李金生将打瞌睡的李石震叫醒,递给他一把黑色牛骨梳,叫他给那个女孩梳一梳头发。李石震站在木床前,握着那把牛骨梳,双脚抖得像老妇人手中的筛米箕一样。

  “你给她梳一梳头发。”李金生忙着给熟睡的人穿上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套衣服。

  “叔.....我怕......”李石震挪到床边去。木板床上的女孩脸像灌满了水的肉包子一样,浮肿发大,手指头一点都要裂开一样。紫黑的嘴唇如同中了毒一般,两眼紧闭,湿漉的发丝贴在额前。平常见了那些女孩,他总爱上前拽一拽她们的马尾,惹得女孩子眼泪汪汪,有时直接咒爹骂娘。李石震怕她突然两眼一睁,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梳子,白目明珠瞪他。一股热流从他的两腿之间涌出,沿着两个裤筒顺势而下,润着干裂的地面。“哇!”的一声,李石震把牛骨梳一扔,哭着跑到屋后的墙角去了。他发誓他不要干这种靠死人混饭吃的活,尽管父亲李金生常说他在这方面有灵性,但这种事让他看一眼都是三餐难下。李石震用一块干净的布把李金生脸上的血水擦拭干净,理顺他额前的头发,还要为他穿上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套衣服。李金生拽着他的手说完最后一番话,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那番话一直搁在李石震的心里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它像一个幽魂的影子时不时一闪而过。

  窗外飘起了蒙蒙细雨,夜风夹杂着雨丝掀起塑料薄膜钻进被窝内。梅久一脚踹开身上的被子,四仰八叉,嘴里说着梦话:“二叔!二叔!好大的鱼,那里,在那里......”每一次打鱼,梅久只能站在岸上远远地看着,不能下河。村里的老人说河里多水鬼,小孩子下河会被拖走。上一年四月八河里发了大水,河里的鱼欢蹦乱跳,李石震带着梅久到河边撒网。水势湍急,急流冲翻了了竹排,叔侄二人都掉到河里去了。李石震从小在水里玩大深谙水性,但梅久从未碰过大水,一下子就淹没在洪流中。李石震几乎拼了命才把梅久从死神手里抢回来。那一次,秋仙吓得要寻死觅活的,对李石震更添了一份恨。梅久是李家唯一的后生男丁,不能出半点差错。李石震扯过被子,轻轻地给梅久盖上。他不仅是大哥和嫂子的心头肉,也是自己的命根子。虽则尚未到鸡鸣破晓之时,但李石震早已睡意全无。

  今天是清明祭祀的日子。一大早,李石震就爬起来了。他想起昨天买回来的那些香烛纸裱还放在牌位前,不知道有没有被淋湿。来到父亲的房间一看,还好只是纸裱的边角湿了一点,香烛倒没有被淋到。“吱”的一声,秋仙拐着脚从里面出来,低头扣着纽扣,头发披散在肩上。一抬头,看见李石震,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小叔今天怎么那么早起来了?”李火震袒露着上身走出来,今天因为要祭祀所以没有去杀猪。“哟,石子怎么起那么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来看一下香烛纸裱有没有被淋湿。”秋仙抓起散乱的头发一扎:“我去煮粥”,拐着脚往厨房里去。

  李石震把香烛纸裱放到竹篮里,李火震从外面打了满满一瓶白酒回来,秋仙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糯米饭,饭面被拍得平平整整,活像山头上的坟堆,上面插着一双竹筷子。

  “猪肉呢?”李火震问秋仙。

  “哎呀!差点忘了,放在灶头上呢!”秋仙一拍脑门,拖着那条瘸腿一扭一扭走向厨房,像隔壁房顶上的老母猫走时撅着那个高高翘起屁股的可笑样。

  “那是拜祭的肉,别让猫狗给吃了!”李火震小小声说着也跟着走进厨房去。昨天傍晚收工时,管屠宰坊的老头说少了一斤多的五花肉,问谁偷了。老头瞪着那双蚂蚁眼四下瞧了一番,拱起那个扁饼鼻到处闻嗅,竖起一对蝙蝠耳前听后听,还是没有发现那一斤肉的踪影。每一天购进卖出的肉量都是有数有据的,每半个月上面就会派人下来清查账单,数目有出入必定会追究。管了大半辈子的屠宰坊没有出现丢肉的情况,一斤多的肉怎么会不翼而飞,难道见鬼了?老头吹胡子瞪眼死扯着嗓子问到底是谁干的。屠宰坊上下七八个人满脸冤枉,指天发誓说自己没有拿过那一斤肉。

  “你们这帮饿死鬼,公家的肉都敢偷!”老头骂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嘴巴都歪向了一边。“火震,你老实,你说,是谁干的?”站在一角的李火震摇摇头,说了一句:“鬼给吃了吧?”

  “人一日三餐都还饿得发晕,何况是鬼,一年到头才吃上那么一顿丰盛的!”

  “哎,鬼都比人强啰!”

  “去年清明的前一天夜里,好几户村的鸡一个个平白无故地歪了脖子,就是鬼半夜出来给掐的呀。”

  ......

  明天就是清明了,是大鬼小鬼的自由活动日,头一天就被提前释放出来了。老头听到大家这样一说,也不再骂了,反倒怯怯地问:“那要跟上面说是‘鬼给吃了’?”

  有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把上面的数目偷偷改一下不就行了吗?我们都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老头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点点头。

  等所有人散去后,李火震偷偷绕到坊后那个臭气熏天的大木桶里抽出那个裹了几层的牛皮袋,走到水沟边洗去上面的粪便屎尿,和那把猪肉刀一起缠在腰间抄小路走回家。这一斤多的肉是李火震偷了。一整头肥猪白被开膛破肚抬上猪肉台,看着肥嫩红润的肉膘子,屠宰坊的人都在肚子里咒骂那些大块大块买肉的人。李火震早看好了最肥的一块五花肉,早早把它切好放在手边。趁大家都忙着剁肉时,用布把肉一包,假装说肚子痛上茅厕跑了出去,躲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把猪肉塞到牛皮袋里,袋口用绳子死死地系紧,外面坠上一块石头沉到大木桶里。木桶里的粪便都是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才会被拉走倒掉。这天晚上,村里的狗比以往叫得更大声,它们问到不仅是肉腥味,还有一大股臊味。秋仙知道丈夫应该已经到村口了,就热好饭端上饭桌。李火震一进门,在门槛上玩着萤火虫的梅久捂住鼻子往屋内跑。

  “你掉坊里的大木桶去啦?怎么一身臭味?”整间屋子像个茅坑一样。

  “啪!”李火震把大刀和牛皮袋放在桌子上,“拿个盆子来!”秋仙被李火震吓住了,只好赶紧去端来盆子。当李火震解开牛皮袋将猪肉倒进盆里,梅久凑上前一看,瞪大了他的小眼睛,大叫:“肉!猪.....”秋仙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李石震急忙去把大门关上。“哥,你.....”“石子呀,爹一辈子没有吃过多少肉,明天就让他吃一顿饱的吧。”李石震眼眶湿湿的,点了点头。

  把酒和肉、糯米饭还有香烛纸裱这些装进竹篮后,李火震、李石震还有梅久每人披上一张塑料薄膜当作雨衣,头上戴着破边草帽,挽起裤腿光着脚,扛着铲子锄头,挑着篮子往山上走。秋仙腿脚不好,就留在家中等。天阴沉沉的,哭丧着脸,雨水霏霏,斜风撩起他们背上的“雨衣”,粘在塑料膜上的雨滴透明可见,顺着褶皱滑落下来。泥水从山上流下来,冲出一条条如蚯蚓般的渠流,夹杂着泥沙碎,从汕头流到山脚。李火震和李石震两人平常打惯赤脚倒觉得很平常,但梅久的脚底却被石头硌得生痛,脚边还被磨破了皮。

  “上来,二叔背你。”李石震蹲下身子,梅久往他的背上一趴,李石震将他高高地背起来。梅久咿呀咿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雨水模糊了李石震的双眼,他觉得背上的梅久恍如过去的自己,同样的雨,同样的天,同样的路,他趴在父亲李金生的背上哼着同样的曲,去拜祭那位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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