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

  夏天一过总有段爱起雾的日子,行乞的人通常在这个时候出现。

  天渐渐变凉了,很舒服的那种凉,不加衣服也能受住的温和的凉。一早起来,经常是漫天的雾,白茫茫的,站堂屋门口都看不清南屋厨房里的情景,只有一团橘红色的光影,朦胧暖在窗口。我大声地叫着姥姥姥姥,也不为她答应,只单纯觉得满院子的雾太凄凉了,想给它灌点声音进去。到院子里了,大雾几乎将我整个人装了起来,我却是兴奋的,忙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想象着处身在仙境中,行走间脚下升腾起朵朵祥云,而我就要飞起来......我飞出了院子,到了当街口,外面是更广阔的雾海,路对面的二舅家几乎看不到了,高大的梧桐树只有影影绰绰的枝干,是雾色深一点的地方,马路只有有限可见的地方,一切都是静悄悄,仿佛整个村庄还没睡醒。我大着胆子走到马路中央,站定了,心里升腾起冒险的激动和兴奋,搁平常大白天我可不敢,被姥姥看见要挨训的。我在路上跳来跳去,我转圈圈,我跑前跑后,看远处浓得化不开白,直到满身浸满了湿气,才意犹未尽的跑回家。

  有一个这样起大雾的天,我不想起床,赖在被窝里等姥姥来叫我。听着院子里姥爷的咳嗽了,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姥爷进得屋来,看我还没起,就说了“外边来了个要饭的,你姥姥那都围着看呢,你还不起来看看去。”我一听,激灵一下爬了起来,忙忙的套衣服,边问着“哪里哪里?”姥爷悠闲地喝着茶”就搁咱门口哩“我跳下床了”是个小痴把儿(傻子)“。于是我跑的更快了。

  姥姥家大门口右边是一颗圆枣树,树下有一个废弃的半大磨盘,上面沾满了泥巴,还有小半儿歪斜埋在土里。那个小乞丐就坐在一扇磨盘上,头上垂下来才指甲盖大小的圆圆枣子,我只看见了一团黑。姥姥和几位庄上的舅妈姥姥们正围着他说话。我挤到姥姥身边,牵住她的手,打量起那个乞儿来。才是穿毛衫的时候,他身上去裹了一件黑棉袄,又脏又旧,胸前只剩下没棉花的黑布片儿了,裤子污脏的不能入眼,却还知道拿条绳儿系的紧紧,脚上的鞋子是一双辨不出颜色的网球鞋,磨的起了毛边。脚边是他的家当,我只看得到一个棉絮呲在外头的铺盖卷,没看见他吃饭的家伙,手里攥着两个馍,并没吃。头发长长的,遮住大半个脸,可脸儿却是干干净净的,不知从哪儿洗的。我不能估摸出他的年龄,但以往见到的要饭的都是老头儿,这么年轻的真是头一回见。姥姥问她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几岁了,他就嘻嘻笑着,也不答话,头转来转去的,不时露出眼睛来,傻子我也见过,他这样眼神清明笑起来不显痴傻的也是头一回见。他看见了我,张着嘴对我笑,我听见他说话”小孩!小孩!“我却害起怕来,抽身走了,在大门口叫姥姥回来。

  早饭时姥姥一直跟姥爷在说小乞丐的事,唏嘘感慨过了,起身拿了一只碗,泡了一个馒头,兑了些菜,给小花子端出去了。我有心跟出去看看,又怕他再冲我喊,踌躇着还是没出去。一上午我都在进进出乎的,隔着人墙看看那个乞儿。他还是坐在那儿,身旁有个饭盆,还很干净。我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玩着,留心听大人们谈论他,有人说上回去别的村子办事,在街上见过这个小乞丐;有人说听他亲戚说起过,好像是叫”黑孩“的就是他。有年轻的大哥哥就问他,”黑孩!是你白!”“黑孩!”他抬起头来,嘿嘿笑着,好像很赞同。人们兴奋了,围着他问这问那,他会重复人们问他的最后两个字,干干净净的笑着,好脾气的样子。村里远远近近的孩子都跑来看他,好多我平日不大见的面孔,也探头探脑的看,有胆大的还挤到他跟前去,细细看他的脸,再转过身来跟同伴大声说他的发现。我却有些恼,讨厌那个大声嚷嚷的男孩,因为他比我大胆,还看到了小乞丐的样子。

  快中饭了,孩子都被唤回去了,村里主事的大人在路边吸着烟,商量起如何安置小乞丐来。我有些焦急,因为我还没跟他说一句话。他们正谈着,打北边过来了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其实这个哥哥只比我妈妈小几岁,因为辈分低才有我这个小孩子叫他军哥,他是村里的能人,种地且会做生意,很有些主意。他开着一个拖拉机投,停下来跟大家打招呼,问什么事儿聚在这里,大家叫他看那个小乞丐,他突然很惊奇地“哟”的一声,把拖拉机火熄了,朝小乞丐走过去,“哎,这不是大刘庄的黑孩,咋跑到咱庄上来啦!”“咋?你认得他?”大人们赶紧问这个哥哥,军哥看看黑孩的饭盆,很肯定的说,“就是他!我夏天去刘庄收蒜,他还跟我要了好几回吃的”。村长赶紧问是不是刘庄的人,军哥说是,大家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没先前那么紧张了。最后商量的办法,是让黑孩在这儿吃过午饭,下午让人跟着送他会自己村子。我听了怪惋惜的,村里有个要饭的,这么稀罕的人干嘛送走他呢,我愿意把我的饭分给他。

  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呢,过午我听见军哥在摇他中午停在姥姥家外边的拖拉机,怕见黑孩走掉走掉自己伤心,愣是憋住了没跑出去。拖拉机开走了,和着小孩的吵闹声,渐渐远了,听不见了。

  本来以为就这样了,没想到,过了没两天,姥姥出去串门回来,回来竟是喜悠悠的的,还叫老爷猜怎么了。怎么了,黑孩又回来了!我可是吃了一大惊,黑孩走了,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想念了他两天,还特意没往圆枣树那儿走动。我追问姥姥他人在哪儿呢,大门口那么安静,肯定不在这儿。姥姥说了,他在村子北头的桥洞子底下住下了,今早上才让人看见,也没来村里要饭不知他吃的什么。我没想过他为何不留在自家村里,只是单纯的高兴。我想立刻跑去看看他,跑到门口又停下了,村头那么远,我可怎么去呀。那会儿我还没完成全村的探险,村里的孩子也都不熟,姥姥大概也不许我这样疯跑去看一个小乞丐。我愁闷了一个下午,听着北来的人说小乞丐如何如何的走过我家院墙,我无可奈何的叹个气,感觉到了愁苦。

  没想到,我没去看小乞丐,他到来”看“我了。不是说过吗,我姥姥家是村子的正中,他一路走过来停在这儿正合适。于是梧桐树下又挤满了人,我高兴地跑去看他。他还是上次那副样子,不过鞋子可换了一双,全是左脚。我有些不满他的不讲究,也没上前去。半大小子都在逗他,我才发现他不只会说两个字的句子,讲的话我们都还听得懂,再问,可就又是颠三倒四了,大家没有恶意的哄笑着,我也觉得好玩。他一来,村里的阿姨姥姥们好像发现了一个旧物处理站,家里有半新不旧的衣物,孩子穿不了得鞋子都拿去给他,他可真够怪!人家要饭的来了,给什么拿什么,从不嫌弃,还感恩戴德的念句好,他可不。有的人拿给他衣裳,他一定要亲自验看一变,有的看着尚可衣裳被他拣出来,说叫原物主拿回去,人家惊奇了。问他是嫌孬?他露出大牙笑着”录(绿)色,录色,不能穿“。”绿色咋啦,绿色有刺你不能穿?“他就呵呵笑,弄得人家又惊又怪的,都说没见过要饭的嫌弃好衣裳的。姥姥端给他一碗菜汤,要他接过去倒在他饭盆里,谁知他瞅了瞅姥姥手里的碗,居然不要呢。姥姥做的饭可好吃了,他怎么不要?黑孩说了,”你的汤发红,能喝不?”姥姥往汤里放了野菜,煮出来是发红,可我喝着挺香的,他到嫌弃,真是!姥姥还是把汤给端了回来,笑的不能行,说真是头一回见。我没有因他嫌弃姥姥做的汤讨厌他,发到觉得他很不一样,要是那时我识字,我一定会称赞他——有气节。

  就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他住在姥姥村子里,每天拖了大队尾巴——看热闹的小孩,在村子里逛一逛,也没有再提送他回去的话。每天傍晚时,人们总爱端出饭碗来,离他远远近近的喝着汤,听着别人与他逗趣,分他一碗汤或是一块馍,他就乐呵呵的评点者谁家的馒头白,谁家的汤熬的好,人们大笑着,说他懂得还怪多。

  过了好久,他还在,人么都习惯了村里有这样一个人。我也习惯隔一两天看到多加了一件衣裳的黑孩,只有脸和饭盆是干净的,有天早上我醒来,感觉有些不一样,是什么呢,我努力的嗅嗅空气,呀,下雨了!我匆忙的穿好衣服往外跑,外面还在下雨,细丝丝的,连绵不绝。黑孩是住在桥洞里的,那他......姥姥姥爷早出去了,我不见大人,有些慌乱,只想快快的跑过去看一看。没等我冲到大门,姥姥和人讲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多邪乎吧,差一点不你说”......"原是嘞,那桥洞能。住人不,你活要是水上来了......"我有一阵发懵,迷糊中又听到“亏来小军领着人把他喊出来了,你说这了得不!”哦,哦。好一会我平静下来,原来是虚惊一场,昨天夜里军哥他们睡梦中被雨惊醒,忙着盖院里的东西时想到桥洞里的小乞丐,忙叫着人打着手电去叫他出来,他把桥洞两边封上了,好容易才叫醒他,水位都漫上他的铺盖了。迷迷瞪瞪的黑孩被安排就近人家睡下了,姥姥一早起来就过去看了。还好。

  本来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住在村北的桥洞里,直到有一天早起赶集回来的人说过桥洞没看见黑孩的布帘子,奇怪他去了哪儿。我突然猛醒了似的,他走了。不回来了。我快快的从大人身边跑开,怕他们惊奇我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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