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是新村里的"名人"。为什么"有名",是因为她天生的缺陷。她自娘胎里出来,就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可是这双眼睛没有灵魂,随着年岁增长,渐渐黯淡浑浊。这天生的青光眼,只给了她早年对光明模模糊糊的印象,其余留给她的是漫长的黑夜。
开始,这并不妨碍她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她聪明好学,一度渴望象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但她连课本上的字都看不清,当然没有学校肯收她。她听说有专门收盲童的学校,可是离家太远,父母怎么也不放心。她只好摩挲着课本,暗自垂泪。她非常羡慕那些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孩子们,整天坐在门口,与其说在看,不如说在听着他们欢快的脚步,嬉笑打闹。有时候还会走近点,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她年龄比他们都大,个头也高出一截。但孩子们以其特有的天真和残忍,故意跟在她身后,绕着圈子捉弄她,有时还用满身是刺的苍耳子丢她,小小的苍耳子扎进她扎着马尾的长发上,她摸索着要拔掉,头发被扯得乱糟糟,模样狼狈滑稽。她并不生气,站在那里嘿嘿笑着,仿佛他们只是她的玩伴。可是孩子们最后总有人带头起哄:"梅瞎子来抓我呀!哈哈哈----"听到"瞎子"两个字,她不禁嘴角抽动,低下头,刚才的微笑僵在脸上,气恼起来,跺跺脚,带着哭腔骂道:"你们这些臭孩子!看我不打烂你们的嘴!"作势挥手,小猢狲们就一哄而散,四处逃窜。她无可奈何地叹气,他们则在远处得意地拍巴掌,嘻皮笑脸地挑衅:"来呀,来呀!"她不理会他们,转身摸着进了门,默默地打开收录机听广播。
收录机是她的宝贝,是父母为补偿她不能读书,特意请别人从城里捎来的。她十分珍惜,把它藏得好好的,还用块花布盖上。花布上是她摸索着绣上的花纹,虽然杂乱,也是她一针一线的活计。她还会缝扣子,做沙包,针脚有点散乱,还漏沙子,但也能用来讨好那些难缠的孩子,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带她玩"丢沙包"的游戏。小孩子都是这样反复无常。
收录机里的声音代替了文字,令她着迷。她最爱听单田芳,刘兰芳的评书,什么隋唐演义、三侠五义、岳飞传、赵匡胤演义,高兴了,就学着他们强调说上几句。那时港台歌星刚登陆大陆,他们的歌风靡一时,1987年春晚上的“一把火”一夜之间烧遍全国,也令异国情调十足的混血歌手费翔火了,玉梅也从收录机里认识了他的声音,也迷上了他,甚至求家人给她买了磁带,整天跟着哼哼,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流露出少女特有的娇羞之光,憧憬着自己的白马王子。
为了给玉梅看眼睛,她父母没少操心。自她出生后,就抱着她四处求医。可是没什么起色。最后病急乱投医,什么江湖郎中,也怀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理,带她去看。所谓的“神医”----自称气功大师,对坐在椅子上的玉梅拼命挥动手臂,口中"荷荷"有声,意思是在"发功"治病,还要大声呼喊:"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眼前有光亮啦!马上就能看见啦!"唬得她也糊涂了,一脸崇敬和紧张,生怕自己"悟性"不够,"大师"一生气不给她看了,连忙跟着频频点头,梦呓似地附和着:"是呀!好像看到光了!"钱就这么供了"大师",可回家后还是老样子,没有奇迹发生,再去找"大师",早就不见踪影。
眼睛是看不好了,玉梅消沉了很久。年岁渐长,除了勉强帮家里做些家务活,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该怎么过。她渐渐不爱出门了。那些曾经欺负过她,也曾跟着她玩丢沙包,躲猫猫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有些跑到更远的山上玩耍,大多数被家长牢牢关在家里学习。虽然仍然有更小的孩子在门前嬉戏,玉梅却再也没兴趣加入其中。
又过了几年,好心的邻居给玉梅说了门亲事。男方父母过世得早,年纪比她大了近十岁,是个木匠,长相还算周正,一条腿有点跛,是小时候生过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但为人忠厚老实,干活也很卖力,为了成家,自己打了一套家具。可惜嘴笨,说话木纳,不会哄人,家境差了点,又有点残疾,慢慢就耽搁了下来。玉梅却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春心荡漾的年纪。木匠看着水灵灵的新媳妇,心里也是欣喜的吧!对她极尽疼爱。经常能在小路上看到他们两手牵手,甜甜蜜蜜地散步。有时趁着没什么路人,她会以臂弯扣着男人的脖子,仰着头对他微笑地撒娇。路边桃树上的桃子也熟透了,飘来阵阵醉人的香味,红红的果子象要滴出蜜露。
一年后,一个小生命降生了。是个儿子。现在,玉梅终于拥有自己完整的家了,她也蜕变成成熟的女人,将要履行神圣又艰辛的作为母亲的义务。她第一次觉得老天爷还是厚待她的,刚从产房出来,她就紧紧拽住大夫的衣角,抖抖缩缩问:"我儿子他,眼睛是好的吧?"大夫轻轻拍拍她肩头,"放心吧!眼睛亮得很!"倏然,眼泪滚出了她青涩的眼眶,声声落进儿子明亮的瞳仁,清澈干净。儿子咿咿呀呀地挥动小拳头,砸上玉梅丰润的胸脯,她噗嗤笑出声,回头向忙着为娘两准备饭菜的丈夫叹道:"儿子好有劲道!将来准有出息!"木匠笑呵呵地回:"哎,一定的!"
有了儿子以后,生活仿佛也有了盼头,木匠干活更起劲了。玉梅在家带孩子,日以继夜,宠爱非常,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儿子需要,她都想尽办法满足。渐渐地,儿子开口叫爸妈了,跌跌撞撞会走路了,家里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玉梅带着丈夫和儿子回娘家,光彩照人,木匠也挺直了腰杆,他从没感到自己的步子如此稳健。
儿子越来越大,要求也越来越多。玉梅不肯让他吃半点亏,不愿他受半点委屈。别人家孩子有的,她儿子也必须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她也逼着丈夫想办法解决。儿子越来越任性,一不如意便大发脾气,撒泼打滚,甚至对父母出手。木匠要教训儿子,却总被老婆死命拦住,"儿子还小,说两句得了,你还要咋样?打坏了,我也不活了!"木匠扬起的手只好慢慢放下,气恼地撂下话:"你就惯着他吧!总有一天,老命送在他手里!"摔门而去。头一回,他去了小酒馆,一个人喝闷酒。
但玉梅象只一味护犊子的母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严重,反而认为作为盲人的母亲和跛脚的父亲,天生是欠了儿子的。儿子在学校里因此被同学嘲笑孤立,作为有缺陷的父母,只能让他在家里尽量过得舒心。这种情况久而久之,木匠只能听之任之,他独自外出喝闷酒的日子也越来越多,经常醉醺醺回来,玉梅怕他吵醒儿子,赶他在客厅睡。这个老实的男人在梦里默默地流泪,担忧儿子的未来和他们夫妻的未来。
老天多数时间是公平的,但有时却相当严苛吝啬。然而喝糖水的日子并不长,余下的不是平淡无味就是苦如黄莲。儿子已经长成个高大的小伙子了。因为厌学,早早辍了学,也不去找工作,整日无所事事,不是在网吧没日没夜打游戏聊天,就是在家吃喝睡觉。醒了就管父母伸手要钱,对他们的叮嘱充耳不闻,听烦了,就一拳砸在门板上,大声吼叫:"你们老糊涂啦!啰嗦什么!钱拿来,快啊!"抢过玉梅手里的生活费,一溜烟跑了,一消失就是好几天。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儿子不知何时,竟然染上了毒瘾,屡次偷出家里的存款挥霍一空,无奈玉梅只好厚着脸皮去娘家借钱。每次儿子突然回家,老夫妻俩就紧张起来。终于有一天,儿子一掌推倒了数落他乱花钱的父亲,拿走了家里仅剩的当月菜钱,木匠一直紧绷的神经断了。玉梅又去娘家借钱了。如今,家里债台高筑,娘家也躲着他们了。木匠绝望了,他看不到今后的日子在哪里,一转眼瞥见空荡荡的家,只有一根房梁横穿头顶的空间,他长叹一口气,两行浊泪直直滴落。
玉梅又吃了个闭门羹,刚刚在邻居帮助下回来,迎头撞上了晃悠悠的一双光脚,她吓得大喊一声,跌坐在地。邻居也惊得跳出去,大声呼救。众人急急忙忙赶来,七手八脚从梁上解下木匠早已冰凉僵硬的尸体,玉梅呆呆地守在他身边,抚摸着他青紫的脸庞,手指不停抖动。她的双眼犹如被迷雾笼罩着的森林,看着湿润,实却干涸。
木匠下葬时,玉梅和儿子都没出现。不久,传来警笛由远及近的声响,大伙传说是玉梅的儿子,因为贩毒被抓了。
玉梅自从丈夫上吊自杀后,一病不起。被娘家人送去了医院。儿子进牢房的事,没人敢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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