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是父亲住院时,因为我工作繁忙,请来代为照顾他生活的阿姨。我随着病房里其他病家之口称她为“小桃”。其实,她年岁不小,年近五旬,简单挽起在后脑勺上的发髻,沿着鬓角,丝丝缕缕生出不少白发。她也偶尔对着镜子感叹,过年回家前,也会央求老乡,用超市里买来的染发膏帮她染黑发,好显得年轻些。然而,脸上的皱纹却无法掩饰,尤其当她开怀大笑时,更象绽开了花,只不过这花失了些水。
但我很喜欢她的笑脸,不做作。笑声也是乡下田间地头那种爆发式的,朗脆朗脆的,特别感染人。她的五官细看其实蛮端正,只不过长期的操劳留下了印记。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容颜渐老,市场笑着调侃:"现在白着呢!以前在地里干活,大太阳晒,山里头风吹,才黑!"
她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勤快,踏实。这在这些年的"阿姨"里不多见了。刚出来做事的农家女,多数看着朴实,但做熟后,各人的真性情便练练显露。有的精明狡猾,想尽办法要求雇主抬高工资,有的八面玲珑,趁空周旋于各色病家之间,有的好搬弄是非,家长里短,干活偷工减料。但她吃这这行辛苦饭十多年,却依然保持本色,甚至过分老实,有点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方面,我很庆幸找到她,父亲手术后的护理,她做得相当仔细熟练,从不用我操心;另一方面,看她为父亲翻身,擦身时累得满头大汗,我要帮忙,她却嫌我笨手笨脚,确实于心不忍,想额外塞给她一些补贴,她却死劲不收。私下里也耳闻其他阿姨说她傻,不懂怎么涨工钱。她认为说好多少就多少,不能随便改。我只好"曲线补贴",不时买些零食水果,跟她说清楚父亲吃多少,她吃多少。
做陪护是件劳心劳力的事。一天24小时随时待命。除了常规的生活料理,观察病情变化,及时打铃叫护士换盐水,能睡个囫囵觉就不错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连过年也回不了家,更别提每周休假了。只有做一天活,才能算一天工钱,所以阿姨们没紧要事也不会要求休假。出门打工就为挣钱。小桃也常说:"这样已经不错了,以前在饭店也苦的,还要借房子。现在上海房子那么贵,借不起啦!医院里有地方睡觉,不用借房子,省钱!"她所谓有地方睡,就是晚上有个躺椅或折叠床,睡在病房里,病人有事时,还得爬起来帮忙。有一次,领床的老张,中风后瘫痪卧床多年,半夜突然被痰呛住,嘴唇都有点紫了,她猛地跳起,打铃呼救,拼命掐他的人中,护士赶来吸痰时,他的面色也缓了过来。所有她陪护过的病人和家属,甚至医护人员,都对小桃赞不绝口,大家都觉得把病人交给她,很放心。
可是, 长期如此的神经紧张,体力透支,又缺乏睡眠,她也渐渐落下病根,常常头痛,牙痛。每次牙病发作,半边脸都肿了。我能做的不过是为她买点消炎药,劝她注意休息,虽然这也很难达到。问她为何这样拼命,她笑笑:"农村人有地,不缺吃的喝的,就是搞不到钱。种地长出来的东西卖不出价钱,只能自个吃。儿子要读书,老人看病都要钱。农村人又没老保,没退休工资,只能做一天算一天。"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却心情沉重。虽然现在农村情况可能有所改观,但因地区差异而福利不等,肯定会长期存在。怎么能让这些将自己的青春都耗干在城里的农民,起码有份最低限度的保障呢?而不至于总是陷入手停口停的挣扎求生状态?
最揪心的还不仅于此。小桃的丈夫也常年在外打工,夫妻两个有时还不在同个城市,聚少离多。两个儿子只能托付给老家年迈的父母照顾。由于医院里即使过年也不可能打烊,阿姨们又要回家团聚,春节时的人手一向非常紧张。水涨船高,为了多挣加班费,小桃曾经连着好几年没回去过年,只能趁年后有空回家看看孩子。孩子们也经常抱怨:你干脆别回来好了!
父亲不久康复出院,但从此落下了病根,以后几年里成了医院的常客。每回带着他去复诊,我们都会顺便去看看小桃,惦记着她过得怎么样。
她的两个儿子逐渐长大成人,老大早早地也来到这个城市,在一家远郊工厂打工;老二喜欢读书,在周围同龄孩子都没了上学的心思,寻思着外出"挣大钱"时,坚持了下来,上高中。高三那年,填报高考志愿,父母也给不了他什么意见,便独自上网查询学校资料,自己掂量琢磨。以后独自备考复习,没有父母每日嘘寒问暖,准备好吃的。小桃只能不时打个电话鼓励儿子,那时她没有手机,每次都向医护人员借着打,总是匆匆叮嘱几句就挂了。她挂念儿子,又怕唠叨会令他分心,长途话费不便宜,她也不好意思总借别人手机。儿子很懂事,反过来安慰母亲他都能搞定。每次说起,她的眼睛总湿润润的,脸涨得通红,半天叹口气:"娃可怜呐!"成绩出来后,不是很理想,儿子问她要了些路费,就去北方联系学校,最后进了所大专学习数控机床。
又过了几年。再见小桃时,她的头发竟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往日虽操劳但还算神采奕奕的神情也有些黯淡。大儿子好不容易给"说"了个媳妇,小桃攒了两万元彩礼给了对方,眼看着翻新房成亲,谁知儿子不中意,没与家人商量,私自退婚了。按照农村规矩,男方主动退婚,彩礼全归女方。两三年的辛苦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亲事也黄了。小桃气得不行,但也没办法。好在小儿子争气,大学毕业后做数控机床,他踏实肯干,渐渐地每月的收入是母亲的好几倍。小桃说起小儿子,眼睛也亮了起来。
后来听说她的大儿子终于自己找到了媳妇,小桃装修了老房子,又凑了彩礼钱,我也为她高兴,送了她一些新婚礼物。不久,小儿子也谈了女朋友,但女方要求在当地县城买房。小桃的担子更沉重了。
最后一次见到小桃,她硬塞给我一瓶自己榨的麻油和一只自己家养的土鸡,作为我送她儿子结婚礼物的回礼。问起她小儿子的近况,她叹口气,本来一切都顺利,县城的房子也买了,都在装修了,儿子突然发了病,对机床里某种机油出现严重过敏,没法再从事这个行业。生活那么现实,感情也那么脆弱,女方觉得他没能力养家,立刻退了婚。彩礼虽然拿了回来,媳妇却又黄了。儿子也一下子懵了,一蹶不振。
再后来去医院,就没见到小桃了,听其他阿姨传言,她大儿子生养了孩子,因为夫妇两都要打工,她只能回去带孩子。小儿子似乎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重新找了份工作,收入也渐渐稳定增长。
希望善良的小桃,从此以后能幸福,回报她前半生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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