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瞬极厉害的光剪出两段漆黑,然后雷声在牢房炸开。

  恰好是自由活动。大家被刚才的霹雳闪电凝住了。突然的不约而同的久久的沉寂。不说话的我们也许脑袋空白过,但一定会想什么。震惊容易将我们体内潜藏已久的思考者激发出来。大自然?光明与黑暗?生与死?我们都是即将囚禁至死的,生的过程已经昭然,死还是神秘的。从入狱那一刻,死亡的气息加剧围绕我们。绝望吗?不过希望更多点。

  谁不想逃出去。越是严丝合缝的囚禁,逃出去渴望越会一丝不苟。我等了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你要越狱?”小夏的眼里有了那么点难以言喻的好感。

  我剧烈在摇头。扎起的马尾甩进脸上后一秒很爽。

  “当时你发现自己是......第三者,马上烧炭自杀?”

  “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我将下巴躲进胸里,走廊来往的都是不潇洒的脚步。

  “不会。”

  “噢?”

  “我不会自杀,更不会带自己的儿子去死。该死的人是那个男人。”

  小夏仰仰四肢,露出的小部分牙齿会闪光,跟她眼里的光一样恨铁不成钢。

  小夏继续说道,“如果是我,我会组织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一起聚个会。摊牌,撕扯,可能避免不了。在聚会之前我只会告诉他们是我一个人想谈谈,想找个最有利的方式解决。我不会告诉他们最有利的解决会在那女人的家。我家?不行。凶手犯案谁会在自己家行事?

  “那女人的家有名酒,足够宽敞。他们的小女儿也在。可能不在。总之当他看见我——怎么不合理?他要知道约会地点就明白整件事情了?”

  小夏点点头,沉默了会儿,说,“那换另一见面地点。你的工作餐馆!”

  我刚想说什么,一只坚定的手臂煞在半空,意思是让她把话说到底,我吞吞喉咙,发出一个“请”的手势。

  “你虽然辞职了,也就是我虽然辞职了,那个老板,棋哥是吧?噢对。四个月不见,棋哥胡髭看去苍白了,下巴的皮肉也紧凑了。看我的眼神森森的暧昧。我会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对我是真心一片的。好久不见的思念让他招呼我的姿态笨手拙脚。这时我注意到,餐馆来的人都是双双对对的狗男女。哈哈,狗男女!我贱吧?谁恩爱谁就是畜生!同事们换了一批。你说的嘛,服务这一行人事波动极频繁。他们见了我,棋哥站在我身旁,很近很有礼地站着。这会给他们一种错觉:我是店老板娘。

  “他们只认得老板棋哥,却未睹过老板娘一眼。所以他们看我像看一尊庙里的石像。我掖掖吊带裙摆。是,当然需要。我一身都是华丽的新玩意儿。化了个小姑娘的妆容,特意喷了石榴味香水。香水是蹭精品店的。焕然一新自己后,走去精品店,趁售货员不注意,抓起一只香水瓶忙不迭地攻击自己各处无色无味的地方。让那些无色无味充满诱惑力。棋哥说‘小秀,你真好看’时,眼睛是闭上,鼻尖是翘起的,这代表他在享受。

  “人享受时是很难拒绝的。我赶紧向棋哥要求一个独立餐间。餐馆里独立餐间只有一个。是专供VIP客人的。棋哥的腰挺了挺,拍拍我的肩。这说明没问题!

  “服务员摆餐具时,我问了她几点,因为约定时间是七点,但我等得腿上叮出不少蚊子包。六点。服务员说完站在包间的一个角落里。直到六点五十分,我给了她二十块小费,吩咐她不用在里面站着。有事我再传她。她离去包间的背影是缩着肩,拘着腰。很失望的样子。我赶紧再过去塞她兜里五十块。我仁至义尽了。因为包间一向是小费的天堂,能被指派服务包间的都不会空手而归。

  “她推开门,门推至一半,我决定再塞一百给她。钱对我忽然间很淡泊。什么事对我忽然间都很淡泊。她转身朝我深深鞠一躬。刚走出门,还没关上的门框里多了一个人。他今天穿的西装,不到必须正式的场合不到非约束自己的场合,他绝不妥协个人衣着风格。我抿两抿有点湿油的红唇,此刻他都不打算做自己,我也没必要再真实。虚伪,矫揉,统统附上我身就是。

  “莫君进来(你老公是叫莫君吧?),落了座。我装心不在焉,他装从容镇定。无声的五分钟过去,他按捺不住了,问我今天约他有什么事。我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他很看不惯我神秘兮兮的样儿,脸皮发僵。再过三分钟,她到了。

  “你知道刚推开门一刹那,真是比做爱的高潮还打动人。这个门边站着的女人看着他,我也在看着他,他看去斯文整洁。但除了外壳他哪都坏透烂透。‘关门吧’我说。门很快关上了,她也意识到这种事有多羞耻。或许她不是羞耻。狐狸精又不是她,她羞耻个鬼。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平常写那么多有的没的玩意儿,现在有的没的意思你也在行猜得出。她盯着他。他别过脸去。她叫他看她啊!说话很吵耳,所以我让她小声点。他已经起身,她问他去哪,我马上想面前这个女人真是个蠢货,难怪他愿意和我在一起。‘莫君,我今天是想把这件事弄清楚的,并不想怪罪谁,你出了这个门,这件事就会没完没了。’我说。

  “说完,我噎了口水果茶。我一直记得西餐厅是有水果茶的。他又回到座位上,‘怎么解决?’她也看着我,想知道我的解决在哪。‘给钱我,然后我选择退出。’她说‘就这么简单?’莫君说,‘上次我给了你钱,你还想要多少?’我说出了一个数字。

  “他们听完这个数字不约而同端起茶一饮而尽。‘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东山再起的小气色,你这不是要把我打回原形么?’‘她要你就给她,你又不是没这个钱。’没想到这女人不缺知书达礼,而且很帮我。‘你懂什么,她这叫趁火打劫!’

  “我一屁股将座椅甩开,高跟脚给了我居高临下的征服欲。‘趁火打劫?!十年前你一个已婚五年的男人勾引一名女售货员不叫趁火打劫?她在你的蛊惑下随你远走高飞,把贞操给你,为你生儿子,这不叫趁火打劫?!你赌钱输了几十万,我他妈卖肉换来的钱为你还债,这不叫趁火打劫?现在你说要离婚,要甩我远远的,要把我的十年青春掐死。要不是你这个好老婆蠢得和盘托出,我会发现你骗了我十年!!!十年!!!别说十九万,就是要你九十万你也没资格跟我春秀讨价还价!”

  我打断了小夏的话,“他不会给的。那十九万就当我欠棋哥一辈子,下辈子再还吧。我要他死,我要莫君死。”

  “我还没讲完。他死,他现在就死!”小夏谄媚地勾我一眼,我憋回一口气,让她继续把话讲完。

  “回到餐馆的包间里。三个人都在安静中舞着刀叉吃晚餐。是我让他们冷静的。我说价钱好商量,先吃了这顿再说。‘这是你莫君的最后一顿了’我看着莫君想。”

  “你干了什么?!”我问小夏。

  “我在饭菜里放了老鼠药。老鼠药是家里带过来的。这就是我支开女服务员的原因。在菜抵达包间之前,我特意提前让她敲门作为暗号。她会把送菜的餐车搁在门前。这时由我出门将菜端进来。在门外那一刻,我选择在一碗罗宋汤上撒老鼠药。莫君以前约我去吃西餐,他总说罗宋汤够滋味,酸而不腻。门缓缓关上。菜一一被我娴熟地摆进桌上。我说,‘特地为你点了你最爱的汤。’又补了句,‘这里的罗宋汤比外面酸度高一点,更有助消化肠胃。’

  “他抬眼看了看我,像看一只妖怪。没关系,我此刻就是妖怪。包间里我转了一圈。回到座位上时,我注意到他的勺子正盛着汤汁送进嘴里。那汤汁会路过他的喉道,跌进大肠小肠。渐渐它蒸腾,冒热,像磨光溜的剑刃刺进五脏六腑。呲牙咧嘴也救不了他,七窍流血让他感到一阵生命的通畅,他不是老说怀才不遇、受阻碍之类的话么。这下不会了,通往死的路上,谁也拦不住他。”

  “秀姐,可惜你不够狠。”小夏看着我惊喜万状的瞳孔猝然皱缩成十万个为什么。

  “你放过他了。在他抬眼看你的那一瞬间,你的主意化了灰,将那碗有老鼠药的汤给了那个女人。后来你才意识到什么叫‘一失手成千古恨’。在老鼠药发作之前,你逃离了现场。你以为自己成功了,他快离开这个人间了。所以你的步子很快乐地走回家。

  “可如果我是你,我会带上儿子小河回去自己真正的家乡。不会像你把家门锁上,砰砰隆隆的声音把小河吓哭了。屋子的窗户与窗帘将空气与阳光拒绝在外。炭火在厨房冉冉升起呛人的浓烟。哭泣中的小河被你一把抓进怀里,你的手脚将他栓得比这浓烟还要窒息。你没有哭,泪水是被你呛出来的。是不是?我太能体会你当时什么滋味了。你和我一样,只是孤独坏了。别人说我们疯了,其实不然。死对我们是迟早的事。带侵略性的浓烟裹挟下的你,兴奋得全身发抖,每个细胞都在你无尽的控制下膨胀、过剩、爆裂。屋里荡漾你的每一声呐喊,‘莫君,我们来了!’

  “可是最后经邻居报警,你被抢救成功。小河他——”

  “别说了!”我几乎是朝她跪下。监狱走廊由我引起的诧异目光也无所谓了。

  “秀姐,没用的,我杀不了我的那个男人,就跟你杀不了你的莫君一样!我们狠不下心!从我们选择这个男人那一秒起,我们就输了。只是当时我们输的死心塌地。现在我们也只能心服口服。”

  “难道你不恨他?你还说过出狱后要揪他出来,杀了他!”

  “没用的。不管是三年后还是三十年后,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的计划还是会失败。你当时那一秒犹豫,换汤那一刻,我就懂了,因为我看到了自己。原来我注定要失败。”

  小夏撇开我的手,我几近拽裂她的狱服。我说了什么。说得布满血丝的眼睛潮起潮落。

  ——信看到这里,电话来了,南昕捧起手机,是张生的来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