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张生提分手那天，刚好七十二小时。张生的短信在南昕房里洒着手机荧光。南昕没有犹豫，手机又震了震，发出更亮的光。她有什么可犹豫的？

　　第一条短信是：可以出来谈谈吗？

　　第二条短信是：时间地点你定。最好今晚，最好你家附近。

　　荧幕逐渐趋于黯淡，最终消失，倒映出她的面庞。这是一张缺觉过度悲伤泛滥的青鼻肿脸。眉毛前的刘海梢湿了干，干了湿，打了个蜷儿。七十二小时的咸泪水酿蜷的。透过溜滑反光的屏幕，她仿佛看得见张生正揣摩胡茬按键盘发短信。他敲键盘“出来谈谈”——是后悔了吗？见她不回，接着他心急如焚发出第二条。她想，要再不回，第三条短信应该就在不远处。

　　她舒展曲了许久、麻溜溜的腿。走到衣柜前眼珠子拧来拧去：穿哪件好呢？最后她选了叮当猫图案的黑色T恤，浅蓝牛仔裤，纯白色帆布鞋。镜中的南昕转来转去欣赏着自己，她感到青春回来找她了。

　　选的衣服都是他送的。她总认为是他没钱才送她这么校园风的衣服。化妆反而不搭。所以她扑了点粉，又赶紧卸掉。

　　出门前，她回了他短信：去最近的麦当劳。现在。

　　“好。”一眨眼他回复道。

　　下楼的时候，邻居正教训自家的熊孩子。南昕径自走过，脚步依然快乐。换了平时，小孩的哭声会要了她的命。她会上前善良地劝劝。顺便暗里塞一块好吃的巧克力进小孩手里。这下小孩见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忽略而过，委屈的哭声掺和几分凄惨。

　　到了麦当劳，南昕找了靠窗的座位。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挡风玻璃外面的车水马龙。第一次被这廉价的繁华与秩序的拥堵所打动。蚂蚁一样的下班人群坚定回家的脚步给她难以言喻的感动。

　　直到他来，她才将感动收回去。他坐下去，第一句话便是，“我们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以前你老说不喜欢吃麦当劳。”

　　她轻轻发出一声笑。

　　张生看去没她想象中的干净精爽，甚而些许破坏市容的憔悴。他见她盯梢着自己，正等着她来问他，过得好不好。这时，他会马上蹙眉咂嘴，不好。他将以这么句话作开场白。开始讲述分手以来的这七十二小时，忏悔了多少遍，挣扎得牙龈也出血、头痛病又犯。

　　但南昕笑完就没下文了。

　　“你看起来很累。对不起，是我不好。”他说。语气是真挚的。她的样子的确使他热烈心疼了一阵。

　　“你也是。以前你看球赛也没这么厉害的黑眼圈。”她吸了口可乐，冰冷即刻淌进她的身体，抵消了夏天的炎热。

　　时机到了，她的话正中他下怀。他不是个不懂得把握机遇之人，“我想你。”为了发出这三个字，他唇舌齿用足了情绪。

　　“我想你，南昕。”他强调了一遍。

　　“是谁？”她放下咬住的吸管，不看他，看玻璃外面的霓虹世界。

　　“什么？”

　　“那个第三者是谁？”她再次吸一大口可乐，漱口那样吞下。“第三者”三个字很脏，说完得漱漱口。

　　他想握她的手停了会儿。来的时候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说还是不说。他总信心满满，她不会问，只要他态度诚恳，愿意做出挽留的低姿态，她会愿意当这事没发生，不存在。

　　“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同事。”

　　“噢？她不要你了？”她很意外他就这么坦白。她本想多绕几个弯才刺探出那个“脏字眼”的真面目呢。

　　“是我太冲动了。”她问怎么个冲动法。张生抿抿嘴，有些话是瞒不住了。他一口气地告诉她不久前他们意外上了床，前几天她告诉自己怀了孕，父亲是他的。他没退路，于是选择和南昕分手。结果分手第二天，他在她家里发现她根本没怀孕。她只是利用这个假怀孕，好让他离了南昕。

　　说完，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对不起，那次上床只是意外。是刚好我们那天公司聚会，酒劲上来，就.......”他看着她的脸低下去。低脸一向是她害羞、无措的举动。他的手加了码力道，“相信我，我爱你，我离不开你。”他的手握得越紧，声音越颤栗，把握越大，他想。南昕不是个心硬的人，特别对他。何况他以前也曾有过一次暧昧被她发现，他一个至尊披萨便哄顺了她。

　　“对不起。”她的手在他握感里有挣扎的迹象。

　　他猝然慌张了。她微微扭曲的表情是被那侵略的握手疼出来的。

　　“小昕，小昕，”麦当劳人不多，安静让他更乱。他干裂的嘴唇重复她的名字。这一刻，他想不明白原来他说的都是真话，他离不开她。他真的无法想象离开她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这七十二小时像鞭子抽打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下巴藏起来，浓厚的头发替她挡住他的视线。她挣扎在“原谅”与“不原谅”之间。春秀这个人物，难道还不够悲剧，不足以提醒自己怎么做吗？出门前她浑身轻松，因为想通了。她觉得没有什么比放下更适合。春秀就是不懂放下，写这封信就是最好的闹铃。她南昕该醒了。十年，再陷下去，后果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她想到这一点，脑子就通了，新鲜空气进来了。她离开门时也不愿意再为谁多付出什么。她穿他送的这套衣服，就是想善始善终。告诉他：自己要重新开始，要做回自己了。

　　“小昕，小昕，你看，这是你送我的衣服，刚好你也穿了我送你的衣服。”张生脑子比翻书还快。往事一页页由他声情并茂地说出来。

　　“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她的手终于挣扎出来，红色一圈圈蔓延上指尖。

　　“难道你不爱我？”他太惊讶，舌头晾在唇外，像条遭主人赶出家门的狗。

　　“太爱了，才要分手。”这个道理恐怕他不会懂。于是她换了说辞，“爱过。”

　　“那为什么不继续爱下去？”

　　“十年已经够了。”她脸上藏不住的微微怒气。他还想怎样，还想把她下半辈子霸占吗？！她可不要像电台观众春秀那样，把自己一辈子断送在一个男人手上。

　　他不吱声，渐渐被外面的夜色覆盖。麦当劳人少后人多，人多后人少，不短的时间。两人似看非看着彼此。她忍不住地起身欲要离开。他温和地挽住她的手，他心里希望她再看看自己，道，“对不起，但你一定要幸福。”

　　说完，他手松掉，头调向外面深蓝色的街道。同时间她的泪哗然滴进他的掌心。那是她将他的手再次捧起，捧到自己脸颊边缘。她想，那封信最后一句没说错：

　　“我只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