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我是一个病态的人——从内部就可窥见我已经腐烂的内核。这种无药可救的腐烂唯一的治愈方式就是继续腐烂下去，直至彻底腐烂的那一天。

　　每个人都有其上瘾的东西。有些人吸烟上瘾。有些人喝酒上瘾。有些人赌博上瘾。有些人则对性上瘾。而我，对“偷”则有着不寻常的偏爱。

　　当然从道德上来讲，这是十分令人不齿的。然而，难道就因为狮子喜欢吃肉而羊喜欢吃草就给予羊'高尚'的美称吗？这大概对于狮子是极其不公正的。这些种种行径不过是天性使然而已。

　　就像有人喜欢吃甜食，有人却十分喜欢吃辣味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喜欢什么并不由我们自己可以决定，也不能因此去批判任何人。

　　当然，你一定认为我这样讲是为了给自己脱罪。但是我的朋友，到如今这个地步，在我自己给予自己审判的时刻，又要强行替自己辩解，试图通过言语的矫饰获得所谓的脱罪，请问天下可有如此荒诞的事情吗？

　　世间的偷各种各样，新形形色色。有的人因为懒惰，有的人因为贫穷，有的人因为贪婪，有的人因为疾病。

　　我并不因为物质的缺乏而进行的偷窃。与其讲我喜欢偷窃的结果，不如讲我纯粹是为了享受偷窃的过程而进行的偷窃。那种感觉简直比性的高潮还要叫人亢奋。设计出完美无缺的方案，然后不动声色地伺机行动。仿佛一场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精彩表演。每当自己一气呵成的完成整个偷窃计划后，便立刻血液沸腾，毛孔扩张。那种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栗的肉体便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快乐。

　　没有人怀疑我。没有一个人。所有人都张皇失措地寻找着可疑的人，然而他们绝对不会怀疑我。

　　我什么都偷。

　　刚开始是铅笔。卷笔刀。弹珠。零钱。胆子大一点后就敢去小卖部拿零食和玩具。再到后边，因为无趣就会去翻老师包里的钱。老师们都十分信任我，没有一个人想到是我。再到后来就偷女人的内衣。项链。还有男人的钱夹和手机。物品本身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过程。

　　我喜欢这张感觉。好像在万里高空走钢索一般，紧张而快乐。为了获得持久的快感，我将所有偷窃的物品收到盒子里并标明日期。在夜晚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细细把玩，独自欣赏。

　　唯一痛苦的是这只能是隐秘的快乐，不可以被分享出去。我的战利品就像法老的宝藏一般，只能永远沉默地藏于旁人未知的地下，而始终不便示人。

　　有时我又甚至希望哪日可以被谁擒获，却又深知那日遥遥无期。于是望见那些偷窃得到的物品，又只觉十分伤感。

　　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是贼！”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殴打我、摧毁我。让我肮脏的内核得以露出，不必每日只是伪装着一个纯洁的人。

　　然而所有人都只是和蔼可亲地望着我，眼睛里储满我所厌恶的喜欢和赞许。

　　那种善意的眼神为何会引起我的愤怒我却不得而知。我只是在那种目光下感觉犹如被剥去了所有衣物一般羞耻难忍。我讨厌那样的注视！那种自以为是以为对我十分了解的目光让我倍受煎熬。然而同时我又十分清楚，这是众人所给予的一种厚爱。那样亲切和蔼的目光断然不会是轻易可以施舍的。需要通过层层考验方能有此殊荣。所以我也会有愧疚与自责。可是，每当再次遇见那样过分亲切的目光时，还是忍不住想冲上去摧毁它，践踏它，羞辱它。

　　两边拉扯，不断纠缠。

　　一次又一次。不可否认，我戒不掉这种快乐，宛如一个喜欢手淫的少年纵然深知手淫的种种危害，还是会一次次将手抱着羞愧又无法自控的心情伸向那个昂然之物，来完成一次次大汗淋漓的快乐的。

　　不受控制的一次次沉沦。偷窃时的内疚，得手后的惶恐。都一遍遍折磨着我。挣扎。祈祷。自我惩罚。心理治疗。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个病态的自己就那样幸灾乐祸地目睹腐烂的全部过程。

　　没有人可以体会到这种绝望。连摧毁都是这样的缓慢侵噬。

　　停住手吧。

　　我也曾这样劝说自己，然而下一次依旧会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待到反应过来，已经偷窃成功。懊悔与快乐，内疚与憎恨相互掺杂，我知道，迟早有一日我会死于这种腐烂里。”

　　他望着熟悉的漂亮字体，却无法感受那双手曾经所经历过的痛苦与煎熬。他看不下去那些痛苦的几乎要呐喊的文字了，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却发现上面竟然是一封给他的信。

　　“森木：

　　大概此刻你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坦白讲，我并不在意你是否会厌恶我，因为我本来也就应该是被厌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就像包裹着糖衣的苦药，终究是要显露本质的。

　　然而此刻选择袒露这份人性的丑陋，并不是由于那无知的勇气，也不仅仅是想宣泄的愚蠢情绪所支配的结果。我想，大约是来自于“最后的诚实”这种东西吧。

　　老实讲，长期这样分裂的状态弄得我十分疲惫。你不知道那种可以噬骨的疲倦感和孤独感是多么无情的折磨。

　　每次看见你的笑容，就觉得似乎可以缓解些许的腐烂。不必怀疑，我的朋友，你本来就有这样温柔的力量。每次和你在一起，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向你吐露一切，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作罢。我知道一旦讲出来所崩塌的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友谊，恐怕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当然诚实地说，我也是存了极其自私的念头，想多拥有一些你那朴实的友谊。

　　人们大多习惯被外表所迷惑，因而犯下一个又一个愚蠢又可笑的错误，而他们却不自知。

　　每次望见他们这样如羊群一般无知的目光就觉得十分悲哀。当然，这并不是此刻想和你探讨的东西。我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谈论。”

　　他望着罗马的信，不禁感到十分困惑，这个俊美的朋友，到底有着怎样的内核呢？人性的恶是无法估量的，同样人性的山也是无法估量的。而最可怕也是最艰难的是，善恶并不是单纯被剥离出来的，而是如同混杂的空气一般，既不能将垃圾的臭味去除，也不能将花朵的香气去除一般。

　　“大约你是失望的。然而，十分抱歉，我的朋友，我生来也并不是令你去炫耀的。你不必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这肮脏的秘密公之于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让我接受审判吧。”

　　罗马的语气依旧是十分坦然的，就像那次在烟花大会一般。学校社团组织了大家去看烟花，他和罗马结伴前往。烟花已经绽放于头顶，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罗马。再一细看，发现那个英俊的青年正落落坐在人群之外的山丘上，独自喝着酒，仰头看烟花，也不显得卑微一般。

　　“说到审判，此次的审判将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犯人是我，审判长也是我。这是一个人的自我裁决。我将给予我应有的惩罚。无关法律，也无关道德。只是对于我这个个体所积累的恶的一个量变到质变的极其自然而然的结果而已。

　　种其因者，需食其果。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看似洁白无暇的罗马却早已深陷痛苦的泥沼不能自拔。然而竟不曾向他吐露半分，只是若无其事地每日同他喝酒吃饭，谈天说地。这时的罗马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来对待他的呢？而最终那个漂亮的青年独自前往陌生的地方，在那条简陋寒酸的小河边选择了结束时，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呢？他想象着罗马在一片夕阳的温柔光芒下，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了那条一无所知的河流，走向了那个属于他的最终审判。至于为什么是黄昏而不是夜晚或者正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让我接受审判吧。”他似乎听见了罗马十分平静的声音。

　　他只觉胸口疼痛，惘然若失。他恨罗马吗？他问自己。当然。就在刚刚看到那支钢笔时，他的心里的确是充满恨意的。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恨意十分强烈，尖锐的恨意刺入他的肉体，使他觉察到一个非常暴躁的灵魂。他无疑在责怪罗马。然而仔细想来，大概他的漂亮朋友也从未想到过，他的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竟会让另一个人获得那样持久的痛苦与不堪吧。他不禁想到了那只在亚马逊雨林里的蝴蝶，它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翅膀偶尔的振动，便会让两周以后的得克萨斯州拥有一场龙卷风吧。那只漂亮的蝴蝶只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振动了一下自己的翅膀，仅此而已。似乎从这个角度来讲，是不能去责怪那只蝴蝶的——虽然它的确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

　　那么此刻呢？他问自己。在看完罗马冷静剖析的罪恶之后，在看完那份十分诚实的独白之后，在看到了罗马那个始终因痛苦而颤栗不已的灵魂，在得知人性的光明与黑暗之后，还恨吗？他无声地问着，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诚然千疮百孔，但是幸好我们也漏洞百出。多么登对。”罗马最后这样写道。

　　他合上了本子，望着那片始终静谧的阳光，不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