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微微泛出一点亮光。星辰黯淡下去。已经有公交车开始行驶。森木灭了烟，起身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猫还在睡。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他从冰箱直接取出一瓶牛奶，然后仰头将一整杯都喝了下去。想起昨天路过车站时买的肉松面包还剩半个，便胡乱啃了起来。

　　眼睛肿胀不已。腰也十分酸痛。身体疲惫不堪，意识却漂浮在半空，冷冷地望着他。

　　他再次想起罗马的死。

　　一个善于游泳的人，是怎样溺毙在一条河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一般。他突然记起一件事。连忙起身，胡乱翻找着，柜子里没有。客厅的茶几上没有。玄关的鞋架上也没有。到底是放到了哪里呢？他极力回忆着，回忆却只是零零散散地漂浮在失重的大脑里，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有效信息。那个东西到底被他放到了哪里呢？他索性放弃回想，动手将所有有可能的地方地毯式搜索一遍。只能如此。

　　终于找到了。

　　他跪在地板上，终于从书桌下边找到了它。上边已经沾了些许白色的灰尘。大约是不小心掉落了下去吧。他猜测着。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浅灰色快件袋。他凝视着，看样子很薄，应该不是什么大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快件袋。

　　从里面倒出来一把钥匙。这也是一把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钥匙而已。金属的质地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十分漂亮的光泽。钥匙正面刻着一组数字，“9009”，他翻过来，发现钥匙的背面刻着“WJ”。而袋子里除此之外，竟再无旁物。

　　看来钥匙便是唯一被寄送的东西。于是他拿起钥匙，又反复看着这把钥匙，期待能从中获得什么重要的线索。然而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不过是一把随处可见的钥匙而已。他想了想，拿起快件袋，在寄件人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罗马

　　这两个字一如既往写得龙飞凤舞相当漂亮。

　　果然不出所料！他想。

　　他又仔细看了地址那一栏，大概是复写纸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不清。只见上面写着：敦煌市沙洲镇。街道门牌什么的都没有填写。再看了一眼邮戳，发现日期在罗马发生意外的前两天。

　　他不能理解，罗马为何要千里迢迢寄一把普普通通的钥匙给他呢？而这把钥匙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沉思片刻，抱着赌一把的心理，起身穿上衣服就出了门。

　　他想，大概只能是那里吧。坐在计程车里的他望着车窗外那个正跳跃着呈现上升趋势的太阳，只觉得十分迷茫。

　　他走到了极其熟悉的门口。拿出口袋里那把钥匙，轻轻地将钥匙插入了孔里。

　　分毫不差。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动了钥匙，在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咔”的一声后，门果然打开了。

　　大概是太阳刚刚升起的缘故，房间异常的明亮，仿佛熠熠生辉的宫殿一般。书柜和电视机全部都染上了金粉。就连放置在落地窗前的白色单人沙发也如王座一般让人生畏。他觉得十分恍惚，宫殿虽然仍然存在，然而那位美丽的王子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又想起罗马漂亮的面孔上，那种自由自在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美。

　　他在这屋里来回踱着步，不停的思考着。罗马肯定不会只是让他来到房间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缘故。

　　他徘徊着，然而这屋里却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过是过分整洁的男人单身公寓而已。罗马向来喜欢简洁的设计风格。所以家具都是极简主义。仅有一套沙发。电视柜。一张单人床。台式电脑。木质衣柜。此外唯一能够引起注意的大约是卧室一整面都被打造成了书架，上边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是英语原装书。他不禁咂舌。罗马的美不仅仅是五官搭配平衡的那种俗气的漂亮，而是一种由内及外的意识不断沉淀的漂亮。

　　他突然瞥见了一本极其熟悉的书，在第三排的第三个架子上。之所以可以在那么多书籍里一下子发现这本书，是因为那一格只放置了这一本书。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记得罗马第一次找到他时，他正巧无聊，便随便找了那本书来读。

　　“那本书有趣吗？”罗马在回去的路上突然问道。

　　“什么？”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读的那本啊。”罗马微微侧着脑袋，笑着说道。样子有一种聪慧的漂亮。

　　“还不错呢。感觉有些语句棒极了，很佩服作者怎么想的。不过我还没有读完，等读完可能会有新的感受吧。”他一提到与书有关的内容话就会比平时多一些。

　　“那么森木同学读完记得借给我看看哦。”罗马重他眨眨眼说道。

　　他忙点点头。连他都对罗马的要求不忍拒绝，就更不必说那些满目含春的小女生了。他不禁又摇摇头，真不知造物主为何要造出这样令人惊讶的漂亮男人。

　　于是在一周后他就将那本书送给了罗马。

　　“就当是见面礼好啦！”他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罗马身上有一种即使赠予千金亦觉得寒微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本书应当早就不在了。却完全没有料到，罗马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这本书。

　　他不禁十分伤感，如今这样的情形大约就是物是人非啊吧。罗马读书时异常漂亮的侧脸仿佛还在昨日。似乎还可以随时同他进行交谈。不是那种无聊空洞的泛泛而谈，而是灵魂与灵魂相互碰撞彼此激发的那种交谈。似乎还可以听见罗马略带慵懒地说“眼睛有点疼呢”“中午吃什么呀？”类似这样的语句。

　　他伸手取下那本书，就在他的手抽取那本书时，只听轰隆一声，整个书架竟然滑进了墙。而在原来书架的位置，缓缓出现了一个新的书柜。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书柜，宛如望着一个不速之客一般，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慢慢向那个书柜走去。

　　他打开了第一个抽屉，里面是满满的大小不一的纸盒子。每个上面都细心的贴着红色的标签，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大约是日期吧。他随手打开一个，里面只有一个发旧的藏狐木雕。那是一个十分寻常的物件，不过是十几元的东西，并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森木不能理解罗马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东西如此细心地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他随手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只是一条龙猫的铜质钥匙链。不过是几块钱的小玩意儿。森木愈加觉得费解了。

　　他又打开一个盒子，不禁愣住了。那是一支钢笔。一支施耐德的香槟系列钢笔。他颤抖着打开笔盖，赫然看见钢笔的笔尖无声的张开着，似乎要诉说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他的心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仿佛一艘脆弱的纸船被大风瞬间卷入湖底一般，来得猝不及防。

　　他试图不去仔细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这样直接简单的真相甚至连思考或自欺的机会都不给他。

　　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直击了最残酷的内核。

　　他望着那些层层叠叠大小不一的盒子，如同望着罪恶与丑陋的最佳展示一般。阳光直直射了过来，在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连那些肮脏都通通沾染了洁净，让人几乎觉得要顶礼膜拜起来。

　　他闭了眼，只觉一切都难以置信。那个一直拥有爽朗微笑，仿佛梦幻一般的漂亮青年，怎么可以被这些肮脏的污渍所沾染。他绝望地蹲在地上，眼睛里闪有泪光。他感到一种十分严重的背叛。这种背叛甚至比妻的背叛都要让他痛苦。可怖的愤怒挑动着他激荡的内心。

　　骗子！骗子！

　　他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大声地不断重复，焦躁不安的情绪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他的逻辑是凶暴的，难以启齿的部分是——罗马至死都不知道，他的一个行为使他度过了怎样难堪的童年时期，而那个优雅的漂亮男人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曾讲过，甚至连曾经对他有过伤害都不知晓。

　　他不知道人性的恶与善竟然是如此复杂的东西。一个人居然可以怀揣着诚挚的善意而若无其事地做恶？也可以一片漆黑地做着光亮的事情。谁又可一生只行善？谁又可一世只做恶？洁白无瑕同完全暗黑是不可能成立的。所有的人都是斑驳的、混杂的、灰暗中夹杂光亮的。毫无例外。

　　罗马纯洁无辜的眼睛。紧绷的面容。洁白健康的牙齿。略带忧郁的侧脸。所有的一切均是美的象征。然而就是这样一张任谁都不忍辜负的面容，却包含着丑陋与罪恶。

　　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宛如一个婴孩一般。美坍塌的十分彻底。固执的洁白也已肮脏不堪。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恍惚的厌倦表情。

　　突然，他瞥见了一个蓝色的本子。麻木地打开，读到第一句却不禁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