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死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思考着，试图去捕获一些什么。然而始终是徒然。他似乎还是从迅疾的生活启示里错过了什么。

　　中午他刚刚给猫煮完粥，便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分魁梧的男人。那个男人大约五十多岁。留着平头。穿一件灰蓝色的夹克衫，一条极其简单的浅色牛仔裤。耐克的黑色鞋子。面部大约是常年日晒的缘故吧，显得十分黝黑，与电视上那些过分精致的艺人全然不同。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牛皮袋子。他的手骨关节不知为何十分大。

　　他惊讶地望着陌生男人，不知对方要做什么。

　　“您好，我是警察，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对方十分熟练地掏出了一个证件，打开递给了他。

　　他摸不着头脑地望着那个自称是警察的人，仔细回想最近是否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您好，方便进去吗？不会耽误您太久。”对方十分礼貌地说道，然而他的话语却具有不可违抗的力量。

　　他忙后退了一步，将门让开。对方冲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便一边不动神色地观察着他的房间，一边走了进去。

　　“喝茶还是咖啡？”森木问。

　　“谢谢，不必了。”男人掏出湿巾擦了擦脸说道。

　　森木默默地到厨房倒了一杯茶，又洗了葡萄端了出来。

　　“您好，请问这个人您认识吗？”男人在沙发上坐定后，拿出了一张照片。

　　他只瞥了一眼，脑袋便“嗡”地一声，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照片上的人正冲着镜头在讲着什么，大约是个笑话什么的吧。脸上年轻人特有的愉快表情与头顶叶子投射下的小小阴影形成一种青草味的面孔。年轻人穿了一件白色蓝条纹T恤。卡其色短裤。一双咖色凉鞋。照片并不是特意摆拍的那种，似乎只是随手拿起相机“咔哒”一声下的产物。然而尽管是如此随意的一张照片，却依旧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极其漂亮的青年。

　　他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容里隐藏的一种天真烂漫的美，不禁产生迷惑——竟然是罗马。

　　“是的，我认识。”他点点头。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大学同学。”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请问您最后一次与他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他费劲地回想着，然而却没有任何头绪，“大概是几个月前吧。”他像挤牙膏一般挤出来几个零星片段。

　　“大概？”对方似乎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

　　“是啊，记不太清了。”他揉了揉已经变得昏昏沉沉的脑袋。

　　“八月十七号您在哪里？”对方穷追不舍地又问。

　　他沉默了下来，看来警察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才登门拜访的。

　　“因为最后通话记录显示的是和您，所以想跟您核实一些信息。”

　　他微微皱了皱眉。

　　“当然我们也核实到，您并未接听。”对方又十分恰当地补充了一句。

　　“记不太清了，大概在图书馆。”

　　“图书馆？”对方重复道。

　　“是的，查一些资料。”他补充道。

　　“这样啊。”男人点点头，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罗马怎么了？”他不禁问道。

　　对方第一次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大概是在措辞。

　　“十分遗憾的告诉您，您的朋友已经过世了。”男人每个字眼都运用的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引发他的剧烈情绪。

　　他望着面前这个黝黑的警察，只觉得他的嘴巴正在无意义地张合着，像是一部滑稽可笑的默片电影。

　　罗马死了。

　　他难以置信。只觉得这是一个残酷的玩笑，片刻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中年男人会拍着他的肩膀，露出揶揄的笑容，“就知道你会上当！”然而并没有。

　　他转过头，阳光无声浸染，仿佛一条柔软的金色河流。白色的鸽子宛如鱼群经过，投射下小小的碎屑一般的影子。黑色的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着。他似乎在那条金色河流里望见罗马漂亮的面孔在半空中照例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令人忍不住想去信赖他。疼痛再次出现，他不禁抱住了头。

　　“您之前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吗？”警察问。

　　他麻木地摇摇头。

　　“或者死者之前讲过什么话也可以。”对方耐心地引导他。

　　死者！

　　那个漂亮的青年最后只得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号，难道这不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吗？

　　“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况。”他轻声问道，然而却十分坚定。

　　“是这样的，八月十八号清晨我们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住在附近的老人，声称自己散步时在河岸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男人停了停，发现森木并没有要讲话的样子，便又继续讲道，“我们发现了一个钱包，里边有身份证和银行卡，又通过专业的DNA检测，确定了正是您的朋友罗马。”

　　“并无任何凶杀的痕迹，只剩下自杀和意外两种可能性。”男人停顿了一下。

　　“没有什么异常。”他回答。

　　“为什么突然去旅游了？”

　　“说是比较累，想出去散散心。”他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罗马时，那张因为略微疲倦而更加伤感的面孔。

　　“他是临时决定的吗？”

　　“是的。”

　　“之前没有和您说过要去旅行之类的话吗？”

　　“没有。”他说。

　　“他有什么令他苦恼的事情吗？”

　　“没有。”他对这句话感到十分愤怒。

　　罗马怎么会有苦恼！那个上天的宠儿几乎拥有了世间令人羡慕的全部东西。美貌。金钱。教养。成功。倘若这个被上天一直眷顾的人都能确确实实感受到苦恼的话，实在是令人费解。

　　“看来意外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惜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对方也叹息道。

　　意外这个词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不确定性。凡事终有意外。他胡乱想着，感觉脑袋里的意识如同杂乱的野草一般。

　　“可有照片？”他终于低声问道。

　　“什么？”对方有点意外。

　　“河岸上的照片。”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灰色倦怠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他。

　　“这个……”对方有点犹豫，大概并不符合规定吧。然而最终他还是从手里的牛皮袋里取出了两三张照片，沉默地递给了森木。

　　他无声地望着那些照片：罗马英俊的面容已经不复存在，无法辨识的脸好像熟透的果实般臃肿不堪。原本优雅高贵的身体瞬间膨胀起来，简直如同令人生厌的蛆虫一般。眼皮松松的耷拉着。头发里有明显的叶子与沙砾。显然这具肿胀发白的肉体是无论如何都与美没有关系的。那些迷恋罗马生前无与伦比的美的女子，倘若看见此刻的罗马，大约连之前的爱慕也要一并勾销了。死了的罗马丑陋至极。他不禁疑惑，曾经那些令人惊艳的美都去了哪里？这肿胀的肉体里莫非还藏着另一个俊美异常的罗马吗？

　　美与丑竟是如此一纸之隔的东西，这令他十分意外。难道我们所追寻的，便是我们正在唾弃厌恶的吗？他不禁感到十分嘲讽。

　　“您再仔细想想，如果还有什么遗漏，可以给我打电话。”男人将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他麻木地点点头，无声地目送黝黑男人的离开。

　　他望着重新归于寂静的房间，只觉明晃晃的阳光使人要落下眼泪来。

　　那个俊美的人竟然遭此厄运！他不禁憎恨起造物主的不公与残酷起来。

　　想起曾经同罗马一起骑车去郊外玩。一般会选择春夏两季。秋冬两人更倾向于窝在家里看碟。或者打电玩。有时也读一点书。

　　去郊外时两个人会准备矿泉水和面包。有时也会带一点啤酒。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时骑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吃面包。随意聊着天。罗马有时也会吹一段口琴。他吹得十分好，而森木却怎么也学不会。

　　“不要着急。”罗马总是这样耐心地说，年轻的面容上有一种安静的美。

　　有时天气太热，两个人便会停到河边，下到河里去，舒舒服服游个泳凉快凉快。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十分可疑的细节，会游泳的罗马是怎样意外溺亡在一条并不算太深的河里呢？

　　他微微颤栗着，觉得一阵凉意自头顶直直泼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