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情况愈加严重。长时间的昏迷状态持续着，并未因这段时间的静养而有所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了。大概猫并不具备自愈体质。他猜想。这无疑是最坏的情况。

　　他记得上次猫醒来是周三，而如今已经是周六了，猫却并未有任何醒来的迹象。森木时不时会去看猫。待感受到猫那虚弱的些微气息后，又继续马不停蹄地查阅资料。那间资料室就剩最后一个书柜了，然而却依旧没有任何相关的消息出现。

　　徒劳无功。

　　猫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痛苦的。不时会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有个无形的巨山压住了猫，压在它毫无重量的身体上。他会用食指指尖轻轻替猫抚摸缓解疼痛，唱着母亲幼年时给他唱过的歌谣。

　　许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星光能不能带你找到家

　　他低声唱着，声音却已经哽咽。

　　时间就是生命。

　　这句话已经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成为了迫在眉睫的残酷现实。

　　他自知，时日已无多。

　　“我会死吗？”猫有时会问。它的声音已经极度虚弱了，森木要跪下来趴到它旁边才能勉强听清。

　　“不会的，有我在。”他安慰着猫，声音却是哽咽。然而猫又似个婴孩一般睡了过去，然而那张面容却同老人的面孔。分毫不差。那是一张死神随时都在窥伺的面孔，是虚弱的，不具备任何攻击力度的面孔。猫的左耳几乎全都变成了锈迹斑斑的茶褐色。只有在耳尖处隐约还残留着一两点绚丽，却仿佛是留给他来凭吊的。

　　死神如影随形。有时依着门冷冷地看着，有时来回踱着方步。有时森木打着盹，猛然抬头瞥见死神弯下腰，似乎正准备亲吻猫。有时待他出去接杯水，再进来时，死神的手指正欲探向猫薄弱的身体。森木总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死神便又若无其事地转个身，又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沙发上。

　　有时也会和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相遇，他便投以憎恨的眼神，以期望可以吓退这个不速之客，然而死神灰色的眼睛只是淡漠地瞥一眼他，目光却并不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直直地望向他身后的猫。

　　每当这样的时刻他都十分愤怒。那种无能为力的强烈愤怒会冲击他已经几近崩溃的心，使他极其容易失去理智。

　　结果他又开始憎恨起自己的易怒来。他非常清楚，愤怒只是无能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疼。”猫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

　　“哪里不舒服了？”森木忙停下他手中的事情，俯身轻声问道。

　　猫却又睡了过去。眉头紧紧地皱着，本就单薄的身体，已经蜷缩在一起，如同一团废弃的纸张，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知道他在打一场孤注一掷的仗。然而这场战役注定将是沉默的、残酷的，是兵力悬殊的、是生死攸关的。这是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役，他只能闷头独自对抗，无人喝彩，亦少勋章。自然，也就无人可以给予任何援手的。并且，这是一场不可以输的战役。

　　森木之前从未仔细思考过死亡。他总是习惯性地闭了眼，对于死亡选择视而不见。这种类似自欺的思考模式并不止于死亡，凡是他所不能解决的任何问题都纷纷弃之一旁，置之不理。仿佛这样无视的高傲态度就会吓退那些惹人厌的麻烦似的。他从未真正独立地去面对过一个问题，也从未直击问题的核心，打碎问题的伪装。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绕开复杂的麻烦。他熟视无睹地避过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要么从心理上，要么从客观上。怯懦始终如毒瘤一般与他共存，而他却不曾有过任何驱除这恶疾的念头。他总是喜欢冠以怯懦各种各样的美称，并以此来自我安慰，自我褒奖。又借这美化的丑陋而得过且过的度过了一日又一日。浑浑噩噩，如在梦中。

　　而这一次，十分遗憾的是，他无法再重施这拙劣的旧伎俩，以躲避进行唯一的迎战姿态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记起鲁迅似乎讲过这句话。彼时读书只爱拣一些风花雪月青春文艺的书来读，对于鲁迅的作品并不喜欢。然而今天陡然想起，只觉字字珠玑，似乎每一个字词都如同铁锤一般，不避讳地敲打着他软弱的灵魂。

　　归根结底，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是肉体的永久消亡也带着精神的永久消亡呢？还是瓶子虽然摔坏了，里面的水却四散开来，不过多时，便又可重新凝聚成头顶沉默的云，等待下次降落的时刻？

　　死亡无疑就是最终唯一确定的结局。正如太阳会坠落，花朵会枯萎，就连石头最终都会风化成灰，然而我们心底，到底还是会不甘心啊。

　　总想大约那样活着就可获得别样人生，看其他风景。然而，说到底不过是“四时风景处处同”罢了。可是人们还是不断思考着，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大约人们都贪心吧。他想。

　　那么，猫还可坚持多久呢？

　　他思忖着，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无疑他的心被死亡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没有人不惧怕死亡。能轻松客观的看待死亡，无非是死亡不曾降落在他头上罢了。

　　被死亡始终束缚的人生，又最终注定会被死亡所擒获。逼迫。恐吓。退后。避让。死亡的伎俩多之又多，我们唯有努力顽强地活下去，并尽可能活得精彩漂亮，仅此而已。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意义吧。

　　他一面照顾着猫，一面疯狂地继续寻找那幅画。甚至在报纸网络都发了告示。相关的熟人朋友也都一一打电话郑重托付。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手上的流沙日渐减少。可握的重量呈现递减。他甚至开始憎恨这样即将到来的两手空空，憎恨那种无能为力的麻木感。

　　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夜里经常睡不着觉。他就继续起来查阅那幅画，一边照顾猫。

　　头疼欲裂的时候，就拿毛巾浸了冷水来敷，勉强缓和一些疼痛。

　　他不敢把猫独自留在房间。走到哪里便用毛巾包了带到哪里。睡觉时也不敢关灯，将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死神似乎畏惧光亮，离他们远了一些。森木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记得一次森木竟然发现猫在哭。是那种流着眼泪的无声哭泣。猫蜷成一团，佯装成睡着的样子，然而森木却从那微微颤抖的白色肩膀发现了端倪。他不敢过去，害怕安慰的温情会打碎他们表面伪装的坚强。

　　他就那样无能为力的站在原地。不能前进，无法后退。只能轻轻闭上眼睛，不忍看猫的软弱。在那一刻，他的眼眶竟也闪着泪光。

　　一次梦见了猫的死亡。猫躺在大朵大朵的栀子花里，样子就像睡着一样。白色的花朵开得十分激烈。白色的花瓣上有细细的破碎纹路。忽然，盛放的栀子花里伸出一双苍老潮湿的手，迅疾且准确地一把握住了猫。他忙伸出手想去阻止，当他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一片冰凉时，他却醒了。然而在猛增让他介怀的不是猫的被捕获，而是猫的未反抗。

　　梦中的猫只能任人摆布。梦外的猫也摆脱不了相同的命运。他没有告诉猫这件事情，他知道除了徒增烦恼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只是继续微笑着安慰猫，猫也假装相信自己是可以痊愈的。

　　他们就这样互相巧妙地运用欺骗来达到一种融洽的平衡点。

　　夜幕再次投射下巨大的影子，没有一点迟疑。他没有拉窗帘，望着窗外的光一点点被吸走，他的心也渐渐暗了下去。绝望未能消除。恐惧牢牢占据。他不禁闭上了疲惫不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