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要下雨的天色,绕过街口的莫君戴着蛤蟆镜。装束是休闲装,而今早出门是工作西服。一个曾经的画面扑进来,一个黄橙橙的塑料袋子。谁会想到那里面装的是衣服,原来他每天出门时一个样,出门后又另一个样,回来就变回出门时的样。

  我赶紧绕过街口,跟在他后面。路过一个商场时,他停住,手在掏摸着什么。原来是手机。他在和谁打电话。隔着四五棵树的距离,灰蒙蒙的光线下那表情一下皱眉,一下摸额头,一下揉耳朵。说完,他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进了商场。我的思想左右踱步,要不要进去,要不要进去。这个门口这么小,里面可能也不大,进去他很可能会看到。莫君好像有一副近视遮阳两用的蛤蟆镜,他现在戴着的一定就是那副。这人知道自己视力是弱点,弱点只会让他处事更加巨细靡遗,更加不容易将弱点给人利用。

  我一直在树下是对的。还没五分钟他便出来了。手上多拎了商场的购物袋,看去有点份量,半透明的白色购物袋里装着罐头、袋装零食、还有口香糖。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口香糖,是杜蕾斯安全套。糟糕,他往我这个方向过来了!我马上将马尾辫披下来,面向墙壁蹲下,紧挨粗壮的树干,拿着手机,装作通话中的样子。

  在他即将路过与路过时,眼睛被我用力闭合,双腿蹲得一点不累,我仿佛回到了当年临盆的心情,麻痹与刺激同时在不可理喻地攻击我。一阵风擦过我的脊梁、脖颈。那阵风是他款款路过的痕迹,我的鼻孔挤满汗水,依然能闻到一股浴液清香与科隆香水味。没错,他总在出门前洗个温水澡。

  我渐渐扭转颈子,渐渐望着他的淡黄色休闲裤下扬起的滚滚尘土,像走进了一个大沙漠,无力,空洞。

  一股气马上提上来,不行,春秀,你得撑住。请你起身,尽管双腿麻到一动弹像有亿万颗蚂蚁咬噬着你,但也请你耐住这一分钟两分钟。在缓解之后,你要赶紧开始马不停蹄,他已经过了红绿灯。

  这时红灯亮起,你需要再等上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你的眼睛不能停止运作,你要瞄准那个男人,多亏你没怎么上学,视力不受挑灯夜战、争分夺秒看书的折磨。因而此刻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在你面前清晰得要命。

  你看见他在不断向前行走,像赶路的样子。一会儿就要看看手表。绿灯还没亮!你看到他已经拐弯。“在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你眨巴着眼,拼命开始记住这个信息点。

  红灯还剩最后一秒,你已经伸开左脚,像奥运健儿们,像镇上常常玩游戏赛跑那样,一股劲憋住,然后在绿灯那一刻火一样释放开来。

  乌云消退了部分,在光线明朗灼目之际,人们看着你,一个穿淡绿色衬衣,一条宽松褐色亚麻裤的女人,像放学回来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蹿上店铺们一字排开的阶梯,踽踽飘过。

  “在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在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在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在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你像自我催眠地小跑着。没有办法,你的脑子一向对客观的事物不欢迎。你只对感性、或是能引起你感情的事物有记性。以前谁在你当售货员给你一瓶汽水解渴,谁在你家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不敢敲门,敲门生怕打扰你的睡眠.......这些鸡毛蒜皮你统统记得清楚。

  当你捯气儿地走到第二个路口,拐了右弯。

  我发现莫君不见了。

  我气馁地想要回家。但这种消极的念头一出现,那个麦当劳的骚女人也一并出现。我咽咽气,开始问了附近好几家坐于门前乘凉的伙计,“刚才有个穿白色格子衬衫、淡黄色休闲裤的中年男人经过,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去了吗?他还戴着墨镜!”几乎回答都是摇摇头,替我感到遗憾的表情。直到最后在一家电器杂货店里,那个人说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如果是他的话,那就是往那里走去了。

  “那里”指的是分叉路口的另一方向。拔腿离开时,我问老板,“他刚才买了什么?”

  小跑加了速,我在快跑起来。穿梭的风中,我在想,幸好穿的是布鞋,布鞋耐磨,一双敌过几双高跟鞋,幸好我没钱,要是有钱就没有这身随意的打扮,就不可能任我如此身轻如燕,不受束缚地追赶目标。钱多了就是受罪。

  按着电器杂货店伙计的话,他的脊背终于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站在荫凉的绿树下,左顾右盼的样子。不妙的预感涌上我心头,果然,一辆黄绿的计程车在他面前停下。我贼快地把身子埋到树干后面。乘车前打开车门四处瞥几眼是莫君的一惯作风。我等车子开走,跑到他刚才的位置使劲大挥起手,大蹦着脚尖。很感谢司机没把我当遭受唾弃的疯婆子,上了车,司机的话被我打了岔,“快!跟着那辆黄绿色计程车!”

  司机大概是个明白人,十多年的载客经验让他嗖地领会了这又是个打算捉奸在床的一手女人。他皱皱眉头,对着前方露出笑,笑得很苦。我猜他在为二手女人担心,这个一手女人势头极辣,看去一点都不好对付。

  “师傅,麻烦开快点。都要被撇下了!”瞧,看见了吧,一手女人管你车祸事故,管你闯不闯红灯。

  “这前面是红灯呀!姐!”我转头看了看,师傅面无表情,但语气是冲天的委屈。

  “你看,你看,都看不见了!”

  师傅这下转脸,从他眼睛里,我找到了那个蛮不讲理的自己。

  “闯就闯吧!罚钱算我的!”

  “这可不是罚钱那么简单。”

  起码还要十秒才转绿灯。十秒够一个人把自己藏得密不透风,更何况是一辆车?!“你闯不闯?!”铿锵的毛病又犯了。师傅发现坐他旁边的其实是个江洋女大盗。

  “你闯不闯?!”说着我朝那隔开我与他的铁栅栏狮子吼。吼了若干声,司机看去无动于衷,我几乎准备拿脚去踹这道破栅栏。结果车子开动了。因为绿灯到了。

  我不计前嫌地继续播音,“快点,再快点,还没看见!”

  司机说不能再快点,再快点就要挨罚单了。我说罚了我给!他不瞅我一眼,不吭一声。罚单除了钱,还会留下坏印象。对于计程车这个行业,一个好印象多重要,好印象就是赚钱的捷径,好印象可以一天多接收多少大单子。

  这个城市就红绿灯多。车子又停了。不过没关系,那辆黄绿色的就在不远处等绿灯。密密麻麻的车插在我与他之间。红绿灯这次终于帮上了忙。

  他是在一个广场花坛前下的车。下了车我才发现,今天这么热,太阳就在头顶。为了不让他发现,我躲进附近的草丛子,像周围的人们那样,趴在干净的草地上乘凉。

  莫君在东张西望什么呢?不停在花坛附近兜圈。浊白的日光把他的汗变得更大条更油腻。除非他停止东张西望地逛圈,不然我的焦灼没法消停。这时,他停了,手臂忽然大张,购物袋被他手指吊着,一个怀抱张开了良久,像要承接住什么大型的玩意。原来那个大型玩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孩子。他抱着那名小女孩,小女孩往他油腻腻的脸上剥啄一下,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了!

  小女孩开始在他的牵手下走在太阳底下。小女孩披肩的发,箍着一个深蓝色发髻,个子刚及他大腿根部。他不时回望她一眼,嘴唇动作。

  他们牵着手,进了一个小区。进去我不断在留意:这小区有花园,花园里有各色的盛开的花,花的一旁有小孩,小孩子们在体育器械上嬉戏。三三两两的老年人看着这群孩子,坐在树荫下的躺椅上,享受初夏的自然风。莫君与她走过一座小桥。我走过去时,桥下是鱼塘,金色红色的鲤鱼正血盆大口对着我。他们继续走着,戴耳机的青春期男生路过他们时,把耳机摘下,像是打招呼。小女孩的声音很尖细,我听见她在嚷什么哥哥好。

  这里一栋栋蓝白砖头堆砌的居民楼,我只想到一个词:洋气。

  他们走过湖边的柳树,小女孩挣开手,莫君似乎要上前阻拦,她的手已经触到湖面。柳叶垂在她的身上,她朝莫君笑笑,莫君过去将柳叶拂开,将她抱起。那粉扑扑的小脸蛋超高兴,不住地往莫君脸上剥啄。快四十的莫君笑声还能这样清澈,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终于,他们在一栋挂着“10”的牌子的楼下站住了。莫君放下小女孩。小女孩蹦跳地进了楼下那间小店铺。出来时舌头已经在舔手上的冰激凌了。可能是店铺的老板,反正他走了出来,朝莫君挥挥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话很洪亮。所以我听得真切死了。

  他们进去一会儿,我才犹疑地跟上。要上电梯必须得有卡。卡就是这里的住户卡。在我呲牙咧嘴恨不得砸这铁门之际,有人出来了。我侥幸进去了。

  电梯显示在十八楼停住。于是我一鼓作气、像小河每次问我数学题时那般无知无畏按了电梯按钮。

  在一楼到十八楼的快速移动中,一阵晕眩排山倒海涌向我。无数个片段唰唰唰地流过:小镇的野草、售货店的歌声、二十多岁的莫君、刚出生的小河、永远左摇右摆却最后坚定信念的阿朱、借了我十九万我至今没还的棋哥.......记忆真是一瞬间的事。

  我揣着沉甸甸的记忆,走出电梯那一刻。头顶一热。不行!春秀,关键时刻你可别掉链子。

  为了不掉链子,我的听觉大于视觉,视觉这时很碍手碍脚,因为它很容易将我暴露出去。我只好藏着一堵堵墙拐角处,听着蛛丝马迹有没有绽露的可能。

  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机械冰冷的声音又开始重复回荡在我脑里,它们都是线索,都是我春秀即将大展拳脚、捉奸在床的重要关键词。

  “V小区,10栋,1855”!“V小区,10栋,1855”!!“V小区,10栋,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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