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哥......我,”棋哥手一挥,意思让我不用多说。不用多说就不用多说吧。我意识到无论辞职与否,棋哥都是我的老板。几年前的勾当一日没还清,我的忍气吞声便多一日。
在棋哥声色俱下的“接下有什么打算”“好久没见你儿子”“今晚天气真不错”等一堆废话里,我像畜生那般乖觉地上了棋哥新买的飞度,到了那别有洞天里再别有洞天、集台球酒吧温泉等服务于一体、被棋哥称之为“我们的老地方”的老地方。
其实已经快一年没来。这一年里,我寻找着各色借口来推脱,光如何在拒绝之下保持“我欠他钱,他不追债”这点就够折磨智商的了。
所以我尽可能地在餐厅不请假、早到,永远微笑积极,甚至还化些薄薄的淡妆,来掩饰我心里那点“不还钱”或“真的还不起”的愧怍。
所以我辞职那天,上下伙计们青蛙一样瞠目结舌透了。他们一下子握住我,说些“前程似锦”的老套话,一下子说要来个大大的拥抱,无声表达“以后没了你,我们怎么办”的不舍情怀。我在一个个坚实、略微夹杂咖喱味与沙拉酱味的怀抱里,一面任眼泪助燃离别的现场气氛,一面心底说:以后没了我这个拼命争活儿、抢活儿、生怕没活儿干的冤大头,你们当然不知怎么办。
忽然我的肩膀上沉了点。棋哥手掌的温度穿透我的棉外套,冰凉的皮肤浑浑地热起来。室内的光慵懒填进他的五官里,以致看去他的笑有种泛泛的写意与舒软。他在告诉我这里上个月装潢一新,油漆褪尽了味儿,他才决定带我来。我问他是不是经常和朋友来这里。
问完,我目不暇接地望着四处。吊灯发出的颜色变了,从辉煌的色泽变成闪烁缓慢的暧昧光感。墙纸是一抹抹人的背影:大男人小女人,或小男人大女人,相拥的告别的求婚的开战打架的。的确是焕然一新。那股颓败奢靡的荷尔蒙在油漆在添砖加瓦的捯饬下,变得温暖唯美,甚至阳光。光顾的人也不是当初的啤酒味儿,红酒在这个“别有洞天”里充满意蕴,相当感人。
背景音乐是惠妮休斯顿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不是莫君介绍我听的,尽管莫君曾教过我两个月的英语,熏陶过我不短时间的音乐与美术细胞。这首歌是我十六岁,也就是在镇上时便喜欢上的。那时我还是一名不成气候的售货员,某一个黄昏商场播放了这首歌。歌名在当时我问也白问,二十六个字母在我看都长一个样儿。那女人的声音像镇上的溪流与瀑布的融合,在黄昏的街巷,如浣洗后正回家的女郎思念她的丈夫。歌唱中她的爱定是细腻也是壮阔的。商场销售中的我,抑制不住地想,谁会是我以后幸福地在河边浣洗衣裳的男人,谁会是黄昏里使我脚步不歇的他。普通人的青春我没有,上学需要钱,那时我没钱,幸而商场里的图书我读了不少。我怕比人笨,他一定不能比我笨,他一定要是个渊博有术的男人。
莫君。
棋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鼻子红红的,看去像感冒。我说没事。又赶紧补了句,“是有点不太舒服。”得把状态调整及时,这又是个很不错的拒绝借口。
我当棋哥是蝉,棋哥当我是螳螂。而他是黄雀,见招拆招从来不迟,“那我们走快点。泡温泉可以驱寒增强免疫力。”
夜挺寒冷,树上挂着稀疏的霜。温泉簌簌散出更温润的气体。棋哥的眉毛朝我得瑟,意思是:我没说错吧,你看你享受的样。
我莫名感到自己颇贱,说谎说得连混江湖混了许久的棋哥也找不出瑕疵。棋哥,你别白费心机了,你的好我丝毫不领情。我在利用你,或者,我在利用我自己的“贱”。你从泉子那头走向我这头,你靠近时,说我身上的白气看去是从壁画走出来的仙子。甜蜜言语被你说得很笨拙,你谈惯了大生意,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你鄙视极了。为了让我的辞职更加心安理得,为了你千万别在这时提起那笔十九万元,我款款将手臂抬起,颈子也张开一定弧度,嘴唇故意欲张欲合,借水蒸气的朦胧感,看去是个鲜艳无比的侧面。
我的眼梢瞥到你在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很贱,利用你的弱点,并希望一直利用下去。为了莫君,这“贱”只是个开场,接下的四个月,才是我的“贱”真正用武之地。
辞职之后,我无时无刻守在家里。第一个月,莫君出的每一趟门都是上班地点。回来每晚都是准点。“交流”这个动作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小河是他唯一话锋,小何不在,他便看报纸,或是听音乐。不与我交流,可以令他要么耳根清净,要么两眼清静。他答应了四个月留在家,可没答应在家干嘛,把我当陌生人他完全有这个权利。
我可千万不能让他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得逞。不然这辞职就失去意义了。我无时无刻在寻觅话题:现在学费又升了、菜比肉还要贵、新闻里又哪个恐怖分子诞生了,甚而,他可能最感兴趣的领域:这个作家又出新书了、那个作家怎么还没新作品、这本书道理讲得很好,是吧?
我努力扬起微笑,克制自己做出大家闺秀的姿态。三月的屋子发潮发腻,家具们把干硬的抹布惹出水来。我不断重复打扫,好让地面维持镜子般的光洁。边擦我边后悔,原来家里这么脏,蟑螂老鼠都筑起自己的窝了。难怪莫君呆不下去了。难怪小河总要跑到邻居小翠的家里做功课。边擦我边眼眶发潮。家务活儿原来我这几年一直在偷懒,不就小小一个服务员嘛,还真把自己当回事,餐馆的桌子地板碗筷死劲地擦,孜孜不倦地整理。自己家里一团糟,春秀你知道吗!你想过吗!
现在我每天擦,每天二十四小时服务这个家。擦,是要擦出逻辑来,春秀我的逻辑就是如今的下场是我的活该。擦,是要擦出忏悔来,春秀我的忏悔就是辜负了莫君与小河。擦,是要擦出省悟来,春秀我的省悟是别怨,别疑神疑鬼,最大的鬼是我自己。我的心里有鬼,想什么就都是鬼。
某一晚,我干完一天所有的活,洗了澡,回房时,莫君还在床上看书。一般这个钟点,也就是我回房的那一刻,房里的灯会拧灭,床上的男人会机械式地躺下,被子盖到头顶,这样可给自己省事不少:没有我嘘寒问暖的废话。
但这一晚,房里灯火通明,外面的夜色反而给比下去。我的脚在床四周缓慢踱步,还在犹豫这时上床会不会影响他的阅读、这时说话会不会增加他对我的反感。
就在我的脚步啰哩吧嗦中,他说话了,虽然眼睛懒得看我。
“洗了澡,赶紧睡觉。”他的头埋在书里,是不是反感的表情呢?
我“噢”完,乖觉地爬上床。冷静的声音又出现了,“怎么不关灯。”我转过脸,发现他也正转过脸。“可是你......”我看了看他手上的书。他说,“没关系,我不看了。”于是我二话不说,屁颠下床,熄灯,飘回床。
这晚我才敢对着他入睡,哪怕他依旧是背对我。夜色渐渐爬进来,爬到苍白色泽的床,爬进我与他之间的这空白地段。我在反复咀嚼刚才那个画面——我转过脸时他正好也在转过脸。有多久没清晰看过这张面孔,胡茬修剪净得像瓷砖反射的光;下颚削了不少,像有意为之,更能散发中年男人的阅历感。末了,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我唯一想不起的。可能是我故意不去看。看就看出真相来了。真相或许是这个男人今晚的意外举动并非有意,纯属巧合。巧合这个词很是捉弄人,在我,“巧合”就是贬义词。它冰冷,不带感情行事。正如莫君巧合地对我说了话。他对一只猫一只狗也会巧合地说上一句两句啊!
五月已经热得人呼吸急促起来。两个多月过去。我没有任何线索。我越来越相信莫君当时在餐馆说的:他不是因为别的女人要离婚。离婚,只是不想再与我错下去。
别误会,我相信的只是前半句。
错没错,怎么能让他一人做主。
五月倒是有个好消息。小河告诉我,他和他的小翠姐姐在一起了。
我凑近了小河的圆脸蛋,问他,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接着看见小河笑不露齿,含蓄得要命。我便懂了。
我将两侧鬓发捋到耳后,袖子撸到手肘,朝小河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不愧是我春秀的儿子。
小河嘻嘻地问难道我不反对么?
我嘻嘻地回答,既然你怕妈妈反对,干嘛还要告诉妈妈?
小河面部抽了抽,坦露实情,说是小翠让他说出来的。小翠谈吐举止总是正气凛然,是胸中有注意的小姑娘。
我问小翠难道跟她父母说了?
小河圆睁双眼地说,是啊。
“你们还小。你才八岁。”小河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会保护好小翠的。
“你爸知道不?”我对小河瞅瞅房间,莫君此时正在房里或看书或写作。
“他昨天就知道了。”小河要是有小翠那番心思缜密,我该难堪了。自己的爸爸对自己的妈妈原来无话可说。
当晚,我洗了澡回房。莫君还在看书。看去是一本颇厚的字典。我想也不想,问这书是字典么?
笑从他两肩都出来。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努着嘴。我拿毛巾搓着头发好一阵,他才说,是《安娜卡列尼娜》。我“噢”地极悠长,因而极无知。
他抬眼,问我看过吗?我说好看吗?他说翻开的第一句话就打动了他。“什么话?”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他看穿我的兴趣很空很随意。我赶紧换了话题,说到小河,小河谈恋爱。
他摆出的笑是轻松的,认为谈恋爱是个人的事,他很支持。我像澄清什么似的说我也支持。然后他说关灯吧。然后相安无事的无交流持续到了第四个月。
我们家在郊区与市区的中间,四处绕满高低不齐的树,六月的蝉音在屋内也是响荡荡的。
这天下午两点,莫君上班,小河上学,我正出门打算去菜市场。下楼走过一条街,我发现钱包的钱可能不够。折身返回时,莫君的身影远远地晃进了我的视线。
第一个念头冒出来:看来这下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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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写完了,第十八章是最终章节,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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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的既视感很强啊,让人有一种期待读下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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