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江城的冬天已经是一派荒芜了。靠近北边的城市,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都会透露出比南边城市更明显的冬天里的萧瑟。

  苏格身上的大衣已经不足以抵挡风寒的入侵,果然,来到江城刚落脚没两天,苏格就病倒在床上。这日清晨,从一派勃勃生机的阳光里辗转醒来,苏格的床边已经摆好了早餐——清粥、一碟咸菜。知道她生了病估计怎么也吃下饭,余孟只好就给她准备了这么一点,然而就这一点,苏格都吵着闹着说不吃。无奈,余孟只好又使出浑身解数谆谆教诲眼前这个生了病更加蛮不讲理的女人,他罗列出各种发烧生病之后吃饭的好处,以及不吃饭的坏处,但就是没让苏格把饭吃下去。到末了,余孟终究是把满满一碗早已经凉透的粥和那一小碟看上去干干瘪瘪让人没食欲的咸菜端走了。

  苏格见余孟沉默地走出了卧房,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的好意。便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刷了牙,从浴室走出来到了大厅,苏格走到余孟面前说:“那个,真的不好意思,对不起”。余孟看着苏格脸色通红,小嘴苍白的样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余杰。他心里头有些扯着痛,伸手拍了拍身边沙发的空位,说:“别站着了,赶紧坐下来吧,生病了还这么能动弹。”苏格哦了一句,坐了下来。

  余孟递给她一杯热水说:“不吃饭,那就多喝点热水吧。这次出门来,身边没有跟着小七,我安排他去调查另一件事了,所以这段期间在江城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自己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安排好自己的事情。我没有那个功夫和心思天天照顾你,考虑你的感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再后天晚饭前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苏格点点头说:“嗯,不过,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余孟点燃一支雪茄,看着她说:“嗯,你说吧,我听着。”

  苏格顿了顿,又将瘫软下来的身子努力地挺直,说:“嗯,其实我自从跟着你做事情到现在,我从来就没有搞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来代替尚骁。因为,我觉得这根本就没有必要呀,你看看,尚宇现在实际上就是你在支撑着,和尚骁在不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偏偏要把我留在这里呢?还有,你现在手头上做的事情,我一件都搞不清楚,你做这些事情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在各处撒网收地,可收了这么多地又用来做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在每个城市都盖一座自己的房子吧。还有,嗯,没了。”

  见余孟一直低着头玩弄手里念珠,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苏格有些害怕,不知道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问题,会不会惹来他的讨厌和怒气。她连忙闭了嘴巴,呆坐在那里,脑袋转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看着窗外的天空沉默着。

  过了良久,余孟终于叹了口气。他灭掉手里的雪茄,将念珠套在了手腕上,这才说:“你看着我,转过头看着我。苏格,我现在告诉你,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似乎什么事情都做得好,似乎做什么都让人信服让人满意。我之所以能到现在这个位置,我付出了太多你想都想不到的代价。我是个手上沾满了血腥和人命的人,可是,你要明白,人到了我这个地步,就早已经没了退路了。我在尚宇里,很多人是信服我,但很多人也不知道是我杀了尚骁。所以,你看到他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但如果我不把尚骁搬出来,他们早晚都会去调查这件事情。一旦让任何人找到把柄,我的日子就不会有办法过下去了。对内如此,对外就更不用说了。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尚宇这块肥肉,就是等着有一天尚宇自己撑不住了,好赶紧上前来把这肉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去。这里面细枝末节的事情太多,我一时之间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还有,我为什么要坚持拿到这些地,不是因为我要建房子,而是因为我要保证尚宇在这周边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自己的货物存放地。也就是说,尚宇的人只要在这片地带行走,就一定能找到自己家的枪支弹药。这样,才能让尚宇在道儿上真真正正地立住脚,你明白了吗?”

  苏格听了余孟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心里又有些不解,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事情告诉我?”

  余孟听了苏格的问题,又好气又好笑,他看着眼前正迷惑着的苏格,说:“神经病吗你!不是你他妈的问了,我才告诉你了。那他妈有这么多为什么。你你,你要是没事儿就赶紧回卧房睡觉吧,我看你这样弄下去,烧成个傻子也说不准。”

  说着,他站起身子来,把苏格从沙发上拽了起来,按着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苏格推进了卧室,给她带了门,还在门口喊着:“不许出来,赶紧睡觉,不许说话,不许砸门。”

  听着屋子里面没有了动静,余孟才从门口走到了沙发那里坐下。余孟时不时望向那间房门,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苏格——他欺骗他,他不过是想找一个人来给他挡枪子儿替罪,他深知谁做到那个位置上,谁就会天天生活在暗算、恐惧、威胁、阴谋当中。在尚骁死后,他理所应当地掌管了整个尚宇,但与此同时,他也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样的恐惧和不安。接连三年每天睡不超过四个小时,他疲惫而惶恐。

  于是他才想到要找个人来替他坐在那里,替他受罪吃苦。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无比自私无比龌龊无比虚伪,他甚至觉得自己同那些天天为了一亩三分地就使出浑身解数去算计别人的老滑头们一样,都是那种荒唐可笑令人憎恶的人。

  可就像他说的,他没有选择,他走到了这一步,踏上了这条路,上了这艘船,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他知道自己不该把苏格拉到这船上陪他一起受苦,而且他拉她来到这里的方式还这么卑劣,苏格当初本不想杀了刘志满的,她只是想给刘志满找个能够安放他喜怒无常性格脾气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可是他呢?他偏要逼着她看着她亲手杀了刘志满。比起刘志满对苏格的施暴拳打脚踢,他觉得自己更卑劣更让人觉得恶心。

  他不忍再想下去,只一口一口不停地抽着那雪茄,直到自己忍不住那味道开始不停地咳嗽。他看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里面的女人估计已经睡下了。他站起来走了过去,蹲在那房门前面,从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对不起”。

  那一刻,他心疼她,心疼她被自己害惨了,心疼她本不应该来承受这一切。他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找她过来,就是为了当个草芥一般的替罪羊。他突然很害怕她醒来,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醒来的她。既然她今天已经问了自己这么多,那保不齐往后她不会问他更多。他怕有一天他对她撒的谎越来越大,结果连自己都圆不了了,这该怎么办。

  想着,他推开她的房门。他看着苏格已经熟睡,被子又一次被她弄得团成了一团踹到一边去,枕头依旧没有被枕在脑袋下面。他怕吵到她,只走过去散开那一团被子,把脚给她盖了盖。他就这么站着,看着她。良久,才缓缓从口袋里掏出枪来,他把子弹上了膛,按着多年以前三叔教他的要领,瞄准,倒数,1,2,3……三叔也应该是这么教她的吧,也不知道如果是她,现在会怎么做。

  余孟颓然地把枪放了下来,那颗上了膛的子弹适中没有被发射出去。他像个看着自己喜欢的玩具被抢光了的孩子一样,失落而沮丧地坐在了苏格的床边。对于她,他竟然也下不去手了。只觉得心里对不起她,就更不能趁人之危欺负她。他倚着那床侧面的木头,望着窗外蔚蓝而宽广的天空发呆。他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调皮的他和顽劣的小杰,他想起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在背后支持他的孙奶奶。想起来这么多年和和他一同打拼的兄弟们,甚至,他想到了那个把他和小杰抛弃了的父亲。他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撑下去,累得想要从头开始,就当作这一切没发生。他转头望向苏格,她依旧熟睡如婴儿。他小声地嘟囔着:“睡成这样,我要刚才真他妈一枪崩了你,你见了阎王爷都跟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着,他起了身干脆把那被子都给她盖在身上,可她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再一次任性地把被子踢开,动了动脑袋,又渐渐睡了去。他无奈,只好又坐了下来,随着她的静谧和恬静,在冬日难得的阳光当中,他直愣愣地躺在散发着木头味道的坚硬地板上,渐渐也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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