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休息】深海

  余孟的身体里包裹着深海,那是关于他年少时最阴郁的私密记忆。许多年以后,当余孟看到苏格眼神里仓皇失措的空洞时,他又一次陷入到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之中。这让他疼痛,犹如他背后那一道冗长而深切的刀痕。

  余孟想到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雨天,瓢泼的大雨把树上的果子都浇蔫儿了,天阴沉,像是一个罩上了黑色厚重棉衣的哀怨老人。天哭,余孟和余杰也跟着哭。在父亲和后母的痛斥与殴打之下,余孟和余杰双双被赶出了家门。

  那时余孟九岁,余杰六岁。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余孟和余杰靠着街边乞讨赚取一些他人的微薄施舍度日,余杰几次重病,都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到了后来落下了后遗症。余孟和余杰因为乞讨而结识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的经历和他们也大抵相同——被抛弃、父母早逝等等。这帮人凑到了一起,在风里雨里乞讨度日,他们按照相识的次序给彼此取了称呼,老大叫“程大”,老二是余孟,为了区别余孟和余杰,他们都叫他“孟二”,老三是余杰,因为长得矮小,所以他们叫他“小杰”,之后就有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他们结伴同行,一开始的时候都以乞讨度日,但后来施舍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意识到这样空手乞讨下去并不是生存的法子,便开始琢磨着生财之道。

  有时候余孟想想自己与这一众兄弟就“小七”算是个命好的人,要不是小七当年阴差阳错地捡了一个里面装了五万块钱现金的公文包,他们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当然,余孟现在也承认当年小七那种行为实在与“拾金不昧”这种正义的行为不沾边儿。因此,他现在常常拿这个事情打趣小七。

  在余孟和余杰的日子好转起来之后,余孟终于和一种兄弟找到了自己亲生父亲的门上。余孟的极端很像余父,当他再见到自己的父亲时,他并不想对这个早已不如当年强健的中年男子说任何没有用处的话。他只将手里那一把刀狠狠地摔在余父面前的桌子上,喊了一声:“滚”,就像是当年父亲把他和余杰赶走的时候说的话一样。

  从那以后,余孟坚信一报还一报的道理,也不再相信“重男轻女”这种封建迷信。按余孟的说法就是:“去他妈的重男轻女个鬼!余大壮那个畜生,俩儿子一闺女,他他妈的到最后就留了自己和那个骚娘们儿生的闺女,把他俩儿子硬生生赶走。这叫重男轻女?狗屁!就是他妈吃软饭的!孬种!”

  尚骁不是余孟第一个杀的人,早在尚骁之前,余杰因为在外面得罪了地产上很有名声的一个老头儿,而让人家揍了一顿,这顿揍导致余杰的右腿在往后行动上的诸多不便。看着自己的弟弟几乎差点儿被打成残废,余孟又疼又气。他叫小七从暗里给他弄了把枪,就独自一个人约了那个地产老头儿到了江边。在夜色朦胧当中,随着一声颤抖的枪响,地产老头儿就如同干瘪的密封袋一样,软趴趴地倒在了余孟的面前。

  那年余孟二十三岁,余杰二十岁。

  余孟看着面前这个不断往外冒血的老头儿,他拿着枪木讷地愣在那里。忽然他一个激灵,伸手去堵住老头儿身上那个被他射穿了的枪眼儿,他使劲儿地读着那个看上去并不明显的窟窿,可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让那源源不断向外涌的血流停止。余孟看着面色苍白的地产老头儿突然嚎啕大哭,他慌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是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考试不及格,把卷子拿回去给父亲看的时候一样。

  直到深夜将整座城市团团围住的时候,余孟的那种恐慌和失措再也无法被压抑住,他发了疯似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将那把暗黑色的手枪丢尽了江水之中,他躺在那个地产老头儿的尸体身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企图用这样幼稚的方式让时间倒流。他异想天开地以为他闭眼再睁眼之后,这个躺在他身边的地产老头儿就会奇迹般地复活。他甚至编了一套咒语给自己,叽里咕噜地从那里念了起来。

  万念俱灰,满目空洞。

  余孟一下子就像得了失语症一样,他的双腿强撑着整个身体,如同飘忽不定的孤魂一样,余孟在街道的中央拖着步子移动。他不说话,心脏却早已烙上了“杀人”这两个恐怖而惊悚的字迹,如同烫金一样,深深的,深深的,带着无法承受之痛,在心脏的中间烫上了纹路。

  余孟想过死,他直挺挺地躺在街道中央,想着如果有一辆车飞驰而过,他将被它那有力而沉重的轮子碾压致死。

  他如同陷入了汪洋深海,一股带着血腥的堵塞卡在喉头,余孟的脸憋成了青紫色,他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叫喊,没有办法死后。那种窒息让他觉得无助和恍惚,他两眼不断放空,直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他的眼前。

  没人去救赎他。

  他就这样带着血腥仓惶地坠入了深海,他疲惫不堪,从此再也无力上浮。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