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大手大脚地下床。打开门时,莫君正对门站着。一条门槛隔开我和他,像斩断了许多可能。他的脸色在灯光的投影下十分灰心,这样的灰心打消了我许多念头,五十六天地等他、冲下床找他的那份冲动。

  “噢,还以为你睡了。”语气像在说极平常的“吃饭了吗”“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废话。

  “嗯,还没。”说完,我笑笑,意识到这时的笑会很丑陋,于是头跟着埋下。

  “噢,那早点歇息。”他已经转身,我抬头片刻,他已经快走到了楼梯口。就这样了吗?我想。

  “莫君!”不是我要叫的,是五十六天体内的情绪积压正通过五脏六腑替我嚷出来的。

  听了我酣畅地叫唤他的名字,他不领情,他的耳朵也会领情。他的耳朵受过我多少礼遇,每次做爱,我总不亏待他的耳朵。舌头舔着、捋着、挑着,耳朵滋润在舌尖分泌的涎水内。男人的下体天生离经叛道时,他的耳朵此时就很重要,忠言逆耳或甜言蜜语完全仰仗它的忠诚度,忠诚度也就是它的初始女主人,男主人不听话不要紧,它听女主人话就成。

  莫君转回来了。在我一下子布满混乱泪水的视线里,他渐渐靠近了。我似乎在问他,“别走,可以吗?”

  似乎又在骂他,“你这个畜生!你滚呀!回来看一眼多余!”

  他蹲下。因为我站不起来。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蹲下,什么时候脚麻的。他安慰我别哭。像安慰一个丢了玩具的儿童。这安慰本身给了我更大的理由去哭得更放声。安慰,说明他已经退到局外,已经不愿再参与进来。安慰,说明他接下来要有更残忍更悲切的消息让我等着。

  家里的门半开半闭,冬夜的风吹不动它。我脸上冰凉凉的,对过的邻居这时出来,见怪不怪地瞧了这对男女一眼,拎着垃圾袋走了。对过的邻居搬来的时间比我们深远,因而这对男女惊涛骇浪还是风平浪静她都是见怪不怪。莫君的眼色多么等同这位见怪不怪的女邻居,一样的置身事外,一样的高高挂起。只有我郑重其事在自找麻烦,仿佛是他们的那袋子垃圾,下一刻就要面临露宿街头的凄惨。

  他扶起我,我甩开他。甩得他手臂顿时生出几道鲜红的爪印。他不生气。他说什么事进屋谈。我的脚在门外生了根,进屋?他别想得逞。他搀起我的手臂,手掌的力差点就要把我带进屋了。末了他两手散漫地举开,表示放弃。因而他的话没多少耐心给我,他说,“春秀,离婚吧。”

  “春秀,春秀!”他在拍门。在他蹦口而出的“离婚”二字之下,我猛地拔腿逃进屋,门重重地砸出一瞬的冷风。

  在我回床上时,身后依旧是“春秀,春秀”的拍门声。真的,你曾过说过我的名字一缕仙气似的,我的名字由你唇舌发出来,那唇舌混着其他女人的风尘与体液,请你别这么让我恶心。

  接下一个月,莫君回来了五次。五次都是内容相同,形式不同。买小河最爱吃的葡萄回来,买小河在电话告诉他想要吃的寿司回来,买儿童冬装回来,买一份积木玩具回来,买一台模型汽车回来。他还当八岁的小河读幼儿园呢!

  这天是周六,小河邀请小翠来家里陪他做功课。小翠是我们邻居的孩子,四年前才搬过来,与小河青梅竹马玩到现在第四年。小翠大小河两岁,开始两年小河管她为“小翠姐姐”,后来省去了后缀“姐姐”。二年级生面对四年级生的教导,顺从程度大大超过了在校老师。小翠上学两条麻花辫,放假披肩一袭长发。小河左手叠右手在桌上挺得腰背竹竿子一样。他眼珠随小翠笔杆转动,小翠要是发话,他便附和地用力“嗯”一声。声音充满依赖充满虔诚。有小翠在,似乎在小河身上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偷偷懒。

  临出门,我交代小河得好好招待小翠。家里刚煮了鸡蛋腊肠面条,饿了就和小翠一块吃。家里的门窗记得关,要是下雨的话,上次没关,窗旁的柜子全湿了,湿了要蛀虫的。小河没见过蛀虫,但也知道蛀虫的后果会给家里的经济埋下隐患。小河笑嘻嘻的,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又问了一句,妈妈你要出去?他其实想问妈妈你要去哪?但八岁的他已经长了颗自尊的心,他没把握问这样的问题会得到妈妈的回答。“去哪儿”一向是我们家讳莫如深的症结。从不明问。爸爸去哪儿,莫君去哪儿。在这两年里症结渐渐有了雏形。没人回答,可好像没人不知道。小河的灵敏会给他答案,尽管答案会深深让小河怀疑一段时间,而长大始终会令他不得不承认这么个答案正是事实本身。爸爸跑别的女人家去,爸爸不要咱们了。

  “妈妈回餐厅一趟。”我摸摸小河的后脑勺。我的儿子已经长到我肩膀高。他的肩膀还嫩,还脆,以后没有爸爸的日子,它就得学会硬,学会扛。妈妈太弱小了,一身本领使出来也只能是个小小餐厅的小小服务员,很怕供养不住这副最需营养的身体。

  我并不回去餐厅。我去了是一家港式茶餐厅。茶餐厅是莫君昨晚在短信上选定的。我来了发现这附近地段偏僻,生意惨淡,尽管装潢别致,远远看去也算郊区的一道风景。约在这里像莫君埋下的伏笔,也许在谈话一半我预感他会插这么一句:看到没有,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家同这里有什么分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然后他会继续捯,把根儿捯出来,从最初的乡镇售货店相遇,两人的明眸皓齿无疑发生了美丽的误会。从我净身出户嫁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他们的爱情结晶的草率孕育到成长,从他屡遭事业的滑铁卢到如今的东山再起,他都当成是命运的捉弄。现在他看清晰了,“我俩不合适,就这么简单。”他也衷心但愿我能认清这一点。在我二十九岁这天,他这个文化男人像有义务与责任教我白丁女人认清这个人生大道理,大真相。

  “你今天生日?”他的诧异看起来是真的。这个自作多情的洋相在他面前我永远出不完。

  “对不起,”他吸一口热奶茶。吸管习惯性被他咬得扁平,“我不是故意选这天让你不高兴。”

  我同样吸一口白开水,说,“好,那你别说了。”原以为你故意选这天让我难得高兴一次,有希望一次。

  “春秀......”你看你看,他这么哀婉的五官发出这么绝望的音色,我能怎么办。

  “你不说我会高兴,你说了我会很不高兴。”我只是咬吸管。难怪他以前和我在一起总要做这个动作,这样可以削弱精神上的压迫与不适,可以适度逃离对方施予自己的注意力。他以前就感到这么一份压力隐隐约约了吧。现在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压力的施予者是他的妻子。这个城市最泛滥最廉价的便是压力,同样,在他看来,这个婚姻也廉价得很。

  不然他不会让我开个价。用一个价格来补偿我在这段婚姻所付出的。

  “你现在有多少钱?”我狠狠望起他来。内心很空。眼前这个男人利用了我的弱点,知道我并非狮子,开不了大口。知道我一向是个货比三家砍价杀价的主妇,却是个感情上不懂讨价还价的蠢女人。

  他不理我的问题,直接扔我一个答案,“我可以给你三万,小河每月我会给八百块的抚养费。”

  “哼,你当我春秀是条街边流浪狗?”我把话咬出了凶神恶煞,刚好推门进来光顾的客人听了这么句垮音极重的粤语,饱了似的又拉门出去了。

  “你又来!”他玩腻了地瘫进椅背,表示对我这屡试不爽的乡村大嗓门又是不屑又是投降。

  “我不同意,你说的我都不同意!”你别想和我离婚!

  “分居两年,你同意不同意也罢。”

  服务员夹着尾巴走来的样子。

  “小河,你想过小河吗?”

  “我他妈为了小河,才和你这女人周旋到现在!”

  服务员脸上倒插双眉,步伐稳准狠地冲我们来了。

  “小河不能没有爸爸。”糟了,最后这道杀手锏用了就没了。

  “小河要愿意,他爸爸愿意和他一起生活。”说完他脸上皮肉扭成一股邪恶势力。中年男人的阴险狡诈他好精通。

  “你别想碰我儿子!”我抓着奶茶杯,源源不断的内力输进杯里,吸管被颤到了桌外,一滴两滴棕色奶茶渍染了素缟一样的桌布。

  服务员终于站到我们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请求我们声音小点,别影响其他顾客,否则这个经营惨淡的店铺也不容我们。

  第二晚,莫君回家住了。原因是餐厅里我承诺要是他搬回来住四个月,我答应离婚。我告诉他这四个月不是给我的,是给小河缓冲并吸收他爸爸妈妈即将永远分开,家里将永远不完整的这么个现状。

  八岁的小河见了爸爸,还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怀里,让他爸爸拄起两个小腋窝,拄到天花板上去。爸爸说小河长高了,重了,他自己老了,瘦了,以后玩不动这见面游戏了。小河额前几根浅色毛发被他撩到一旁,说现在减肥,一周后爸爸就拎得起小河了。小河的话陷他爸爸进了沉默,爸爸笑,有苦又有甜。

  又过了一周,我辞职了。莫君悠悠看着我,像是说:何必呢。

  我坚定望回他,辞职就是想他知道,我现在与那个餐馆老板不再有一丝瓜葛,你那天在餐厅不是暗示我不够爱你吗,不是还在揪着当初我借十九万的事不放吗。你明明从那时便开始打你的离婚小算盘,你不疑神疑鬼你只疑我。一个勾三搭四,工作时不忘吊膀子的女人。

  接下这三个月,我就是要夺回你,给那个抢走你的女人一点教训:勾搭谁也别勾搭我春秀的男人!老娘我从小爬山爬树,在鱼塘捉泥鳅不怕脏,放牛插秧不嫌累,就凭你一个城市小妞,你能有多大能耐?!

  不过递辞职信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棋哥说天冷得很恰当,问我愿意不愿意去老地方泡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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