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春序曲

  “这丫头,猴急。”不给人心理准备,祁成敬苦笑着。关于林圃,他的回忆满满,这个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如今身份又置换成了他的女友,这一行走来,经历多少欢笑和泪水,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林圃,就是他青春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坐标点,清晰明亮,如星辰,在暗夜中守着一方澄净的天空,想起她,有满满当当几箩筐故事可以和他人分享,但让最触动他的,印象最深的一段,却得从她的父亲说起。

  是的,他和她原本是世交。祁成敬出了院子,闲庭信步地往回走,身后的笑声络绎不绝。他充耳不闻,陷入了不容打扰的美好回忆中。

  祁成敬并不是一个反应灵敏的人,对此他骨子里相信,因此生活中常常把乌龟当做自己的吉祥物,或是小饰品,或是图片等等,比如此刻他手机上就有一只乌龟挂件,是有一年外出旅游时经不住推销者的蛊惑,装模作样地买下一只,这只龟全身暗绿,陶土材质,四足采用漫画的笔法,做成了尖削的形状,可爱之余,全身裹挟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笨拙,两只丁豆大小的眼睛,黑如深海。这正恰如其分地应和了他的某类特点,多年以来,他把它悬在手机上,为的是须臾不离的一种想法,和自己彼此照应,相得益彰。最近每次看到它,头脑中总是会无端地冒出一些往日生活片段,闪闪断断地,让人深陷其中,情不自禁。而这片段也大抵都与祁成敬的蠢笨和呆滞有关系,儿时的很多事情,到如今才断断续续地能够理出个头绪来,一个人活过三十多个未曾停歇的春秋,才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恍有所悟,让祁成敬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可真算是笨到家了,头上某处如果有个开关,真要立马打开美美地加些机油,以保证头脑的高速运转来对付往后生活的寒暑了。

  多少年了,祁成敬说不清楚对林圃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同情也罢,愧对也好,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松地公之于众的。这锻炼了他的虚伪,越是不想面对的越是不愿意被提及,心灵如同一道渐次溃败的堤,不知哪天,就会被意外的记忆的海浪冲得七零八落。

  祁成敬总是无端冥想,如果在后面的日子里,自己保证完成一年结识一个红颜知己的任务量,再活一百年,在所有认识的100多个女人中,他觉得最令自己难以忘怀的还是林圃,这和爱情无关。而在于林圃参与或主导的一些事件,深深地触动过他,在他的心中盘根错节,就如同某一类实践经验,总是易于忘却的,一旦某一天把它写下来,记在纸面上成为理论,就牢不可破了。

  其实,祁成敬和林圃是世交,还和他的迟钝有关,他知道这一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他不知道是自己把林圃上升成了理论,还是林圃把他贬得一文不值,总之,她那暗白色的衣衫映衬的娇小身影,又一次在我浅白而贫瘠的大脑中抽穗、生长了……

  曙色未开,风声易冷,风蹲踞在黑暗里勒令沙尘加速前进,要把混沌中的笑城劫持。选择向南的一点,步行不过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大片的农田,躺在未开的曙色中,一条河流蹑手蹑脚地,像一个温厚的谙熟事理的长者,不曾偏离河道。而在连续的雨季中,它又返老还童成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湍急的水面上漂浮着种种东西,它一路咆哮着、误打误撞、不懂礼节,披挂而下,声势浩大,像是要给被劫持的笑城一种救援者的力量和希望。阳光让黑夜变成了一块窗户纸,一戳就透,再过片刻,一些鸟已经准备好了的新的一天的赞歌,干土留有阵阵土地的味道,太阳在山脊边上,蹭出小半个脸,迟疑地望着笑城的每一寸土地,一点点地壮大着胆量,黎明时分的空旷里,迟起的人子,在姗姗来迟的梦中,如一把锈迹的镰,凌厉的风不曾放弃。

  顺着河道,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蜿蜒而出,它原本是连着那阔气的柏油马路的,在四合城的南河大桥左侧方向沉陷而下,拐了一个直角,然后就成为河流忠实的追随者,顺着河道上方一路颠簸而去。更颠簸的是行走在路上的人,不管是骑自行车、步行还是驾辕吆牛的,都降罪于那无孔不入的灰尘,它们是这窄狭的小路上经年不变的定居者,路两边的尘土堆了有一尺来高,钥匙等小物品不经意掉下去转眼就消遁于无形,它们就这样在小路上横行,总是给路人一个抽象的背影,蒙蔽、遮蔽着一切,使路人陌生、疲惫地缓步向前,也许习惯了,从没听见路上传来埋怨的声音,所有走在路上的人都淡定而从容,复又抬起的脚步被新的灰尘覆盖,仍然如一地迈着步子,使外来人眼中的苦不堪言隐隐地有了一丝朝圣的意味。约摸七点钟,东方刚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光亮,整个世界沉浸在夜的苦寒中,在等待着那的颤栗之后的重生。小路上,迎来了一队沸腾的人群,三三两两的,像是被风吹散了,排在队伍前面的是葛宗新,脚踩白色旅游鞋,身着蓝色开襟小对袄,两条大长腿上套着笔直的牛仔裤,头上顶着帽子,前额的头发甩到鼻尖处,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动着,此时正几个女生的包围下,兴致勃勃地说话,小马洋探过半个身子,从下往上看着葛宗新,饶有兴趣地问道:“我说华侨,同桌一年,还不知道你的家在省城呢,你真的在省城吗,可别打马虎眼,你是不是在省城还有其他的名字啊?像我妈常看的谍战剧一样复杂啊。你快说说,你到底对同学们还隐瞒了什么?”马洋字正腔圆,有些匡扶正义的感觉,说完立马站直身位,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有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就是,藏的可真是深,要不是上周六办黑板报,在杨老师那里领的粉笔,我也不知道你的家在省城呢,要不是今天邻居家请客吃饭,支开我双亲,今儿个还真不能亲自来送你呢。要不是你马上要走,要不是——”,费娟意犹未尽,就被身旁的赵玲拦截了:“我说费娟,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能不能说点不离主题的,贴近现实的,今天咱们一块儿送葛宗新,你搞那么沉重干吗,弄的那些排比句,让人听着就困。你以后就叫排比句得了。”

  赵玲给她一个下马威,费娟不甘示弱,接住了赵玲的话头:“我就是排比句,怎么了,总比你那没心肺的强,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你什么吗,老火药,你倒是炸呀,伤人者必先伤己,我们都粉身碎骨了,难道你能安然无恙?你算,”想了想,觉得有些过,立马调转话头,“就上次,你干的那没心肺的事,在学校后门——”,费娟阴阳怪气地,单捡赵玲的心窝子里戳。

  “打住,打住!”见自己身边的几个言语有些升级,葛宗新出面斡旋,他可知道这两人的脾气,上起火来直接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他拍拍裤腿上附着的尘土,将左臂弯里抱着得一摞礼物往上蹭了蹭,调整了一下平衡,立即向右边搀着费娟的小马洋挤了个眼,小马洋心领神会,悠然自得地接着说:“我说华侨,你省城的家里还有这么多别致的衣服吗,可别把你打扮成戏子了?平时穿得像个华侨,这次不会真的漂洋过海,讨个洋太太吧。”小马洋一张麻雀嘴名不虚传。

  啊!葛宗新故作惊诧,扮个鬼脸,把舌头伸得老长。听着小马洋的话,看着葛宗新的怪相,身边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赵玲和费娟乐不可支,捂着各自的肚子。

  “到时候可就不认识我这个中国同桌了吧!”小马洋得意洋洋的,此时挺胸抬头,像个女将军,全身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马洋,亲人啊,你可饶了我,等会多给你加个菜。”葛宗新打出了白旗。

  “那就说点正经的,这次你是转学,可别消失,多联系啊,同学们假期来省城看你,车费报销不?”

  “报,”葛宗新斩钉截铁。

  “好,别玩消失就行。”

  李美蓓凑上来,正儿八经地说:“葛宗新这一走,第四小组作业全是我的了,每个帮手,我身上担子不轻啊。”

  “就美蓓同学说了句大实话啊,理解万岁啊,加两个菜!”葛宗新提高了音调,兴高采烈地。同学们又笑了,不约而同地在葛宗新身上扭几下或者捣一拳,许是受到笑声的感染,后面又有几个同学小跑向前,扩大了葛宗新身边的包围圈。笑声在小路上回荡,直到被冷寂的笑城的天空收藏,连那热闹了一整宿的河蛙,此时也没了一点欢乐的情绪,躲在河里的某处独自艳羡吧。太阳终于探出了小半个脸,像是幸福的征兆,它擦着那山脊倔强地往上攀,它给笑城以生机,也使路上的同学们心中喜悦的涟漪扩散。

  小路无尽地向前延伸,在城区和农田的交界处,突然变向,向着远方直直地插去,一行人撂在闲置的空地上,如一行失了节奏的鼓乐,一片开阔的尚未完全开发的空地,乱物横陈,杂草滋生,风吹来,让人徒然生出一丝苍凉感,如果没有人说话,你有了一顷刻闭眼的机会,还来不及回想那天地乾坤、朗朗日月,那份苍凉就已经沿着你的脚腕处,如同蔓草一样攀爬之上,在你的心头旁若无人地凌乱着,等待着远古而来的英雄仓促的步履,前来割走了。再睁开眼,猛地就有了那种古战场的豪情,而把此世的繁复和艰难搁置脑后了。空地上有条不紊地驾着一幢高大的楼房,显得孤僻和病恹,黄白相间的搭配让人昏昏欲睡,共四个单元,每个单元五层,一字儿紧密地排开,就这样不近人情地在荒郊。走近了,又给人一种切实的美妙,他是如此有力地攫住你的心灵,在笑城的土地上,这算是开发地较早的楼了,只有有头脸的人和有钱人才它才青睐,所以每个走进这幢楼的人,内心里早早地埋下一份憧憬,将那单调的外观变换成金碧辉煌的宫殿,甚至外墙的油漆,也在阳光的作用下,挥发了它魅惑的吸引力,成为富贵的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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