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速之客

  祁成敬出乎所料,对着来人失了神,只是翘着脖颈长颈鹿一样地探看,一时缓不过来。

  来人顺势停下,并不感到惊奇,好像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左手指上缠绕的枝条抡着圈,其他身体部位保持不变,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说不用吹灰之力,就能把祁成敬缉拿一样。

  “活计,你这是什么打扮?”祁成敬试探了一下,语气圆滑,带有一丝戏谑的口吻,故意装做和来人很熟的样子。

  “路过”。谁知来人口气坚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一边说一边手中兀自抡着那根枝条,杂耍一样。

  嘿,祁成敬更加好奇了,在这荒野之地冷不丁碰见一个人,装扮奇异、语气生硬,好像武林盟主对自己下了追杀令,被眼前这厮逼到了墓群中一样。“路过?”祁成敬复述一遍,大白天地从墓地里抄便道,而且只身一人,也是奇葩了。他心声疑窦,但并声张,想要再摸摸对方的底细。

  “我看你面熟啊,不知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祁成敬一副偶遇故人的口气。

  “哦,是吗,见过也罢,不见也好,众生之间不过是肉体和肉体的邂逅,很少有来自灵魂深处的交流。”

  “哦,对了,就是你,你家是不是在附近?”听完话,更增加了来人的神秘感,也增加了祁成敬破解玄密的兴趣,他继续试探着,心里也忍不住偷笑,哪来还有半点愚钝的样子。

  “嗯。”此招果然奏效,斗笠向上一升,微扬的脸上满是狐疑。一张姣好的面容,高鼻梁、厚嘴唇、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眉心粗黑,墨笔勾过一样,两眉之间可见一枚美人尖,好一副美娇颜,可惜投错了胎,成了男儿身。

  “啊。”祁成敬嘴唇开合,但见来人风貌,被摄了魂一般地神不守舍,好像走入了自己的轮回之中,让前世今生掉了个个,两只眼睛滚核桃一样,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来人也不言语,顺着地势,从那墓碑之侧折到祁成敬站立的地方,只是四顾查看,恍然中了埋伏的感觉。

  走得近了,祁成敬更是合不拢嘴,那张面容怎么生得如此怪异,不,应该说如此的随意,也不是,怎么说呢,就是和他自己几乎一个样。如果此时他面前有一个水池,他会毫不含糊地认为面前的这位,真的是自己水中的倒影了。除了脸形稍微瘦削以外,其余的就是把自己的无官给挪了个地,他不得不对造物的神奇叹服。

  “你,你,路过这里?”祁成敬有些口吃。

  “尘缘未了,目击一切,都是路途。”来人又是一番高深莫测的言语。

  “路途有远近,众生无差别,敢问君从哪里来,问道何处去?”祁成敬调整了一下,立马意识到眼前的天外来客,不是和自己说笑,真的具有某种哲思和生活修养,于是,他决定转守为攻,话语也得体现出一定的水平来。

  “从心中而来,到十方地去。”来人不改初衷,还是那么不好好说话。

  “心多旷远,何以印鉴?”祁成敬不甘示弱。

  墓群也恭敬地垂听着,眼前两大世外高人斗起了法。

  “法物不尊,何以弘法?事事不却,何谈心迹?”来人句句凌厉,直逼祁成敬。

  一阵搜肠刮肚,似无所获,祁成敬又不想早早交械,只能背转身去,脚踢着小石子胡乱应付着局面。

  “有的话,似无所忌,该说需说;而有的话,一己吐呐,不可视人。”来人不依不饶,攻势不减。

  祁成敬也不生气,和对面另一个自己说说话,哪怕不可理喻,这种方式也是别致有趣的。他干脆在柏树下寸下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世间的苦恼,在于世人都去争做一个明白人。”来人俨然要做祁成敬的精神导师。

  “不明白,如何去做?浑浑噩噩地就是好事吗?”祁成敬又来了精神,半蹲于地,话语硬朗。

  “你要明白,就会争辩。其实万物各尽其责,并行不悖,云行昊天,雨润沃土,就一定事先要明白什么吗?恰如你我,互不明白,只在一味混迹于各自的方向上,有朝一日相遇,就好比生,而离开就如灭,如此而已。”来人不慌不忙地说,收了手中的枝条,觉得祁成敬可以进一步开示似的,开始打量祁成敬。

  祁成敬若有所思,再无言语,愈发觉得眼前来人的高深莫测,他脑海中乱云飞渡,此情此景是真实的吗?在僻远的父亲的坟上,一个和自己神似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现,讲经说法,没有理由。祁成敬觉得最近两天的经历太过神奇,置身其中,也无法回避,只能听之任之。他对眼前的高人,其实从内心里已经接纳了,他的确很有学问,只言片语引人深思,就像依附人身的活菩萨一样,让人尊崇和膜拜。脑海中极短的间隙里,他甚至觉得这是父亲的化身,在他的追问下,又来到人间,给他分忧解愁,给他指明方向,仅仅是一个细碎的念头,存在于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生根发芽、茁壮生长,就被祁成敬扼杀于无。因为他的职业,人民教师,在口传心授、以身作则的同时,是不允许他还有另外的民间鬼神信仰的。

  来人这时走到祁成敬身边,委下身子,在他的身后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松柏掉落的枝叶,塞进嘴里嚼着,表情笃定。

  离得近了,祁成敬发现,来人可能比他预想的年龄还要小,他是谁?有什么样的经历和阅历?为何选择在这样的时间里禹禹独行。祁成敬对这个年轻人心生敬意,他的言谈就像一缕青烟,带着他直向高远而缥缈的空中飘,遗忘了征伐和仇恨。

  “我说,你最屈辱的时候想干什么?”来人在祁成敬身后冷不丁丢出一句,引人深思。

  “嗯,想家。”祁成敬朝向来人的方向,扬起脖颈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

  “那你最最屈辱的时候想干什么?”来人恢复了人间烟火气息,采用白话文的方式开始提问,话音刚落,就眯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

  “回家。”这次祁成敬不假思索,抢答题似地脱口而出。两眼发亮,神情坚定。

  “家?唔,它确实是我对面的那道风景,总在无人搭理和满身伤痕的时候,给我们一个投宿地。”来人嘴里的柏树枝叶许是嚼的美味了,它取出置在手上,随后缓缓地交还给土地,想让它没入泥土一般专注地看着,另一只手随手一抄,又一根柏树枝叶落入手心。

  “你家在哪?”祁成敬感到心悸,从对方的话语中,品读出了一丝伤感,并且他下意识地觉得和家有关,来人所说的,好像经过战火洗礼的士兵,在死亡的考验之下,对家表现出无限的神往。他本不想问及,但没有控制住,一句话就奔了出来,他收了收身体,十分紧张地等着下文。

  “云海深处。”来人不正面回答,眼睛凝望着对面山坳,一直嚼动的嘴也停歇下来,像是从那里发现了新大陆似地。

  “喜鹤山!”祁成敬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表情激动如中了彩票,在他原来的预想中,来人对自己的问题会充耳不闻,不可能正面回答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但答案又远出祁成敬的预料。

  没有动静,也许是默认。来人静坐在柏树下,彼时祁成敬也转了过来,两人促膝长谈的朋友一样对坐着。不远处的平地上,零星的人影浮动着,早起的农人已经在土地上执着地劳作。一只灰尾鹊,携两个幼子落在柏树的顶上,蚕豆一样的眼珠转动着,刺探四周。两只幼子腹部的皮毛呈灰白色,一只尾巴粗黑,不喑世事地啼鸣着,墓群里愈发静了。

  “家里的事情打理好不容易,自古大国小家,能够把家务事捋出个头绪来的,管理国家也会非常有能力的。”来人款款说道。

  “对,这个我懂,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治大国如烹小鲜吗,古人就是绝,治理国家也能和厨房里的琐碎小事结合起来。”祁成敬听对方一句,立马跟进。

  “不全是空口无凭,有一定道理。”来人扶了扶斗笠,双腿盘踞而卧。

  “如果,如果家不存在了,人是不是只能用可怜形容了?”祁成敬嘴里冒出一句,没和他自己的大脑商量。

  “什么情况能让一个家毁灭呢?世人都是这样,喜欢用过去的经验束缚自己,从来都不相信信念的力量。人的失败就在总是把自己放进统一的评价体系中去,而忽略了自己的潜能和品质。面对困境和险情,思想上一味退却,而不知改变自己,改变环境。只是求生,不知乐生,不去体验奋斗带来的生命愉悦。”来人厚积薄发,几乎没有停顿。

  祁成敬感到不自在,被击中了似地蜷缩在原地,他对来人的一番话有所认同,宁可迷失自己,也不去发奋作为。一时间,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觉得今天真是用功德修来的回报,能有这些启人心智的格言激励自己,真的很幸运。当下对来人更加佩服,他甚至觉得,那个和自己长相颇似的人,就是活生生的自己,是自己生命长河中的某一个阶段,现在的他心力交瘁,不能自己,正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循循善诱,进行劝诫。他觉得自己是眼前这位的替身,一举一动都受其影响,模仿他的说话方式、表情动作,以便有朝一日获得和来人一样丰盛的智慧和思想。

  “满满的都是正能量。”祁成敬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对来人先前的话表示赞同,他迅速调整思路,一个更通俗和更加接地气的词语出现在脑际,山寨,对呀,当下的自己可不就是对面那人的山寨版吗?相貌神似,恰如孪生,而自己在精神和修养上的缺憾,岂非一日之功能及?好像成功地给自己和来人的关系定了调子,祁成敬有些欣慰,嘴上的笑意荡漾开来,他回头品味着,山寨,多恰当啊,在人生态度和价值观的问题上,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功能低劣,只图眼球的山寨产品吗。

  “呵呵,今天天气真好。”祁成敬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

  设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拆迁的事情,我听说过,事已至此,何须烦乱?理当做好属于自己份内的事情,而不是一味沉沦,被生活的风车翻转。要对的起很多人对你的期待,尝试着去改变吧,这也是成长要求你必须付出的东西,不是吗?有你就有家,你不萎靡,不自弃,不弱小,家怎么会不存在呢?”来人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对祁成敬已经不停留在棒喝的阶段,而是改为连篇累牍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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