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中困境

  祁成敬身体完全向水下沉去,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拽着他的双腿,河水从口中汩汩地流进,大脑开始昏沉,他觉得这是跌得最不值得的一跤,让他如此离奇地、不可思议地怎么样呢?对,死去。

  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同时放弃了颠簸的身体,准备迎接生命的另一个境界。他不敢睁开眼睛,生怕有什么东西灼亮他。可是父亲又出现了,这次颠着烧菜的大勺,拿着自己的蓝皮笔记本,先是对着笔记本不住地笔划,凌空呵斥着,像是把祁成敬当成了屡教不改的顽童,停顿一阵,又开始打开笔记本,脸上一幅恼怒的样子,手指头不停地戳着某一处,似乎在提醒祁成敬,这是我早就教了的东西,这是我反复提醒过的,这是我非常耐心地辅导过的,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失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是不是自己真的犯了本不该有的错误,是不是马虎大意把一道简单的题目做错了,或者说错了某句话,祁成敬心里打起了小鼓,开始检讨。

  可是父亲还是老样子,指头雨点一样下在笔记本上,那本蓝皮笔记本立马湿透,变得柔软,稍后又变得皱起来。祁成敬急的要哭出声,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究竟要对他交代什么?他脸涨得通红,心神俱疲,不得已对着父亲大吼起来:“爸,你干什么呢?我在这里呢,我在这儿。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昨天的题目做错了吗,没有改正的机会了吗,人生这么多题,我怎么能保证每一道都是正确无误的呢?”

  父亲停了下来,肩膀垂落着,手上的笔记本滑落,突然,半空中闪过一道白光,带着响儿,劈头盖脸地朝祁成敬打来,祁成敬想要躲闪,已来不及,只能生闷地挨了一下,胸口立马剧疼,他脸色铁青,忍住疼痛,定睛细看,一只大勺,勺柄上有U形的豁口,是父亲的出入厨房的宝物。

  “啊,啊”祁成敬猛地喝了两下,脑子里飞云翻卷,对呀,自己不是会游泳吗,中学时用了三个夏令营的时间,游了不下1000个小时,特长证书都一叠了,怎么还受困于东河的浅水湾中?一念至此,他双臂充满了力量,甚至在水下睁开了眼睛,双腿交替拍击水面,身体像一只追逐猎物的剑鱼,无比灵动,他自如地划破水面,向上游去,冲开水面的一刹那,岸上空无一人,天空放晴,艳阳高照,父亲、大鱼和它的无数子嗣们悉数不见,只有河水、河滩把岿然不动的自己,误认为岸。

  白光从高处打下来,钻心似地直射着,祁成敬只手遮脸,放眼四望,哪里还有父亲的半点影踪。近处水流漫漶,远处,那座伟岸的大桥横跨河水,横亘在现实和魔幻之间,祁成敬四肢酸疼,不辨东西,好像刚刚从时空的云翳中蔚然降落,一脸的惊异无处安放,他瞠目于剧情的激荡和剧烈反转,像一个不听嘱咐的演员,兀自丢了熟悉的剧本,背弃了导演的叮咛,凭着对艺术的感知和生活的理解,只身完成余下的创作。从哪一刻起,自己被魔幻的神奇现实中拉扯回来?祁成敬理不出头绪,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井然有序,尘嚣、庸俗,安静中混杂着忙乱,毫无新意的日常生活遮蔽一切,对蕴藏的潜能进行无声的杀伐。

  一切都消遁了,那么眼前的又算什么?只留下父亲的那句格言:“孩子,你要靠自己,记得,永远要靠自己……”,从虚空中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瞬时在大地上扩散着回声,催促着祁成敬。

  ……

  晨曦,白嫩的指尖采摘光芒,那片坟地上霎时种满鸟鸣。

  祁成敬满脸泪痕,双手环抱着膝盖,身体紧依在墓碑一侧,印象,幻觉,梦呓?白日抑或黑天,挑战着他的自尊的心灵,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现实?哪一个才值得他安放这困顿的身躯?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片恍惚,那精气神真的要被什么硬生生捉去了似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空气,流动在空中,炫耀自己的什么呢?对,是一无所有。也许,空气浮夸的正是自己的无所凭籍。

  祁成敬目光怔怔地望着天空,许久神智恢复过来,他强迫自己不再沉湎于过去的冥想之中,起身把碑侧的那株高柏树上散落的灰烬掸了掸,树身晃动,回到原来的模样。身后高台上的灰烬仍在燃,一缕灰烟逃向空中。香台口的三支香烟已经燃完,落了薄薄的一台烟灰,风一吹杳无踪迹,只余下烟嘴,看守原地。祁成敬胸中感到一阵呛闷,那种懊悔的情绪还没有散去,他正对着父亲的坟,因了先前的事情,尽不敢对视墓碑,脸上涨得通红,好像铸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祈求先祖的宽宥。

  墓碑还是老样子,毫无声息,对这恩怨情仇的人世间似乎刻薄冷淡到极致。

  祁成敬似有所悟,羞赧地低下头,一副哀悼的神情,半晌,脱胎换骨似地,他面朝墓碑,郑重地说:“爸,我来看看你,你一切都好吧,家里房子要拆迁了,我和妈要搬迁,现在暂时没有考虑好,等等再看吧,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刚才,对不住你老了,别往心里去,你知道的,心里窝不住事儿,也不怎么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那么多。”祁成敬苦笑了一下,露出大男孩一样的表情。

  “如果你在,搬家可不是一件喜事吗?可是如今,总被这件事搅得心声不宁地,我和妈两人总觉得无助,也不知说给谁听。唉,不说了,天塌不下来,苦中取乐吧,再难,也难不过以前,你过世最大的事,我们也不是挺过来了,不能自寻烦恼,你说呢?”祁成敬找到了和墓碑相处最佳的方式,只问不求回答,儿子做回了自己的本分。

  “放心吧,会好起来的,坏日子过完了,就全剩下好日子了。呵呵,你老保佑我妈和林圃身体没有大碍,心情舒畅。”祁成敬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迁就着他,平复他的懊恼,让他心情一点一点地转晴了。

  “爸,你保重,忙过了这段时间再来看你,望你保佑全家顺利搬迁。”准备离开了,祁成敬尽有些不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声音洪亮。

  说完,他俯下身捡到一根木枝,再一次把高台上烧败的灰烬攒成一堆,随后抽抽鼻子,环顾墓群四周,喑哑而死寂,即使在早晨这样造物的时刻里,也冷冰冰地,始终和这尘世隔着一层。墓碑之下的人,应该隔着更大的距离了,他们无时不在关注着地面上发生的事件,不离不弃,却又不温不火。

  当祁成敬的眼睛对望着墓群对面的山崖豁口时,他适时地想到了远方,曾经,在父亲下葬的时刻,阴阳先生拽着他的衣角,把他从人丛中牵引而出,贴着耳朵对他嘱咐过,大意是说把父亲葬在此处,他是经过了周全的考虑的,一是通过八字掐算;二是对风水的观测;三是死后人事的安排;尤其是风水这一项,墓碑的位置正对着对面喜鹤山的山垭口,此山峰峦高俊,云蒸霞蔚,登临四望,蔚为壮观,是四合城的一处旅游名胜,也是周边县市中口耳相传的一处名山。墓碑在坟地里安然自望,这样的安排,能够给后人给多的福报。祁成敬目光苍凉,望着喜鹤山巅,此时云海翻滚,直达天际,一抹辽远的浅蓝如同振翅欲飞的仙鹤,了无牵挂地飞离尘世,直挂云霄。从云雾最深处,几乎贴着山脊,一个人踏步而来,脚步有力,身材魁梧,有如远古的巨人。正在怅惘之际,巨人已咚咚地走来,全身白皙,唯独看不清面容。祁成敬心中纳闷,什么时候远方,也变得这样古怪、不可索解。

  正当他打身离去的时候,耳朵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可闻见,这和远方无关,声音来自于背后的墓群。祁成敬回过身来,目光探照灯一般急遽地射向四周,没有什么发生,一切如故。风过墓群,该发出声响的不回避、不逃避,不想出声的强迫也没用。祁成敬回了回神,声音又散漫而来,这次紧贴着地面,低沉而随意。祁成敬大量四周,除了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木、一座座土坟头和冰冷的墓碑,真的再没有任何和这人世牵绊的东西,他刚到时仔细地确认过,不要说有人,好像连多余的草也不会光顾。祁成敬掏了掏耳朵,眉头皱皱地,和自己的疑心干上了架。声音是存在的,这次他分辨出来了,就在这不远的地方,声音不知从哪一块墓碑后面,小心翼翼地向着他站立的方向靠近。是什么?又一次威逼或者是奇遇?此时的祁成敬宛若绝境还生的英雄,经历了心理上的历练,反而显得从容不迫,他继续环顾四周,不急不躁地等待着,浑身一点都不紧张,充满了神力似的站立原地。

  声音抵达了,就在右前方那座高大墓碑的后面,潜藏了下来,积聚更大的能量,想要把目击的一切一举击溃。

  祁成敬稳若佛像,静候着附件的不速之客。声音继续传来,这次芜杂而凌乱,片刻,一阵清晰有力的脚步声,他不需要侧耳扮作聆听状,英文那声音已在挑战他的耳朵。

  一只斗笠从祁成敬端倪的墓碑后面冒了出来,损坏的边沿显出一个缺口,像被什么动物生猛地撕咬过,斗笠扣得很低,看不清下面的脸,来人着粗布咖色上衣,内饰一件T恤,胸口上的一片污渍显出扩大的迹象,一条薄裤裤腿宽大,伴随着前行的动作前后翻飞,脚上一双棉布鞋,鞋口沾满了泥巴,从墓碑后面踅摸而出,瞬时停下身躯,也不言语,判官一样候着祁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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