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说呀……”祁成敬的小火山爆发了，他再也不想忍受，背对着的墓碑并不应声，冷冷地在原地，像对一切泰然和浩劫保持中立的态度。

　　“顺应了你的思想，我在职业的选择上也恪守中庸之道，师范学校毕业以后，毫不犹豫地选择教师的职业，在贫瘠的大山中一干就是三个年头，生活清苦却也充实，继续履行着无为而治的祖训，可是如今又怎样呢？不会说话，不会办事，甚至连请假都要动一番脑筋，一直都在这样的状态中。”

　　祁成敬语速加快，嗓子眼里像要冒出烟来，他面对的墓碑矗立在沉默中，对一切冷言刿语习以为常。

　　“你说，我们该怎样改变？”到动容处，祁成敬掩面而泣，双腿交叉斜卧在原地。

　　墓碑无语，决绝的冷清加深了。

　　“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处理？”祁成敬不想停歇。

　　迎接他的照样是巨大的冷寂，墓碑继续保持着惨淡的样子，无语，无语，那地下沉睡的亲人，不愿吐露些许心声，只在黑漆的地下凝望着他，用虚静抗拒着时间的洪流，并在虚静中永生。

　　祁成敬耷拉着头，望着天空，他真希望父亲马上出现在一朵祥云中，洒下一滴圣水，给予点化，把这一切厄运消弭于无，毫无理由，祁成敬愿意久久地坐下去，等待着父亲的出现，他相信父亲具有这种能力，因为，那是他的父亲，就是小时候他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身后，总是赶上，总是掉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是看见的人总不约而同地说：“你瞧，这一对父子！”

　　哭累了，反而感到一种惬意的放松，只是身体不愿挪动分毫，祁成敬看见眼前的松柏上落满了黑色的灰烬，右前方另一处墓碑上，蜘蛛网尽情地抢夺四角，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就像逝去的亲友不属于这迷茫的尘世一样，他在这里，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而出，他立马有些懊悔，觉得方才说得太多，哪来如此多的话，为何要在这里一吐为快，他自问，却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父亲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祁成敬眨着眼，陷入了回忆中，一个更加立体和丰满的父亲形象涌入脑海。

　　高中毕业后，和大多数青年一样，父亲远离故地，在四合城临近的另一个县城内插队下乡，和大家同吃同住，体验基层生活。他喜欢学习，有空就捧着书本阅读，那个年代能够搜集到的书，大概都被他粗读过一遍，比如《毛选》、《古文观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生活的道路》、《中国革命史》等，还有一些离自己生活毫不沾边的专业书籍，如《会计学》、《汽车维修知识大全》等，只要有幸发现，他也能津津有味地捧读，从来不觉枯燥无味，至今，家里中一些当年父亲翻阅的书籍整齐地码在旧书柜中，睹物思人，每次见到，祁成敬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父亲的小楷写得非常漂亮，方正之中含有灵动的韵味，他手头还留有父亲当年用过一个蓝皮笔记本，书封是淡蓝色的，吻合那个特定年代人们的理想情怀，上面印了一副北京颐和园的照片，十七孔桥在细雨中玉立着，引人入胜。翻开本子，一行行隽永的小楷字体印入眼帘，写到密集处，字体略显倾斜，但不影响整个字体的美观程度，从第一页直到最后一页，始终如此，没有中断，内容大抵都是有关学习的一些摘录，以及心得体会，可以窥见记录人当时的学习耐心和热情。祁成敬保存至今，他觉得这些东西将来是可以继承下去的，当做传家宝，留给下一代。还有一个很薄的小本子，扉页上也是父亲的字体，工整地写下：“愿你向高山一样雄伟，愿你像苍鹰一样翱翔。”究竟写给谁，空落的题词处浸着一层水渍印，左右两边蓝色墨水的痕迹略显发黑，可见当时这个小本子父亲没有送出去，但祁成敬看到这句话时，总会对号入座，觉得这是父亲遗留给他的箴言。

　　因各种原因，父亲高考的机会没有抓住，但他不曾气垒，劳作之余仍然加持自学，掌握了大量的文化知识，从民办教师开始干起，32年后，在教师的岗位上，他克己奉公、不求回报，育人无数，识人无数，在这一专业技术岗位上，多次获得省市县的奖励，有二本教育教学理论专著问世，受到同行的肯定、学生的爱戴。

　　是的，父亲，那个中年人，此刻离自己咫尺天涯，他曾经的哪些豪情、信心和传奇都在哪里呢？祁成敬忽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羞赧，天知道他怎么平白无故地在父亲的坟前乱说一通，吃了老鼠药似的，他非常懊悔，一时间尽觉得手足无措，是啊，父亲在工作岗位上，留给大家平凡和高尚的印象，而在家里，父亲的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温不火，高兴的时候，也只是露出浅显的笑容，像是竭力控制着笑感神经，刻意表现出一种临危不惧的家长作风来。对他，总是拉着一张黑沉的脸，不容有失的样子，不知自己胆小的原因和这种环境有没有什么关系。尽管如此，父亲对他的爱和娇惯，他能够体察到。父亲喜欢做饭，每次回来，捋起衣袖、系好围裙就下厨了，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的清脆响声之后，总有几个小菜摆放在桌子上，香气扑鼻。在品尝的同时，还能讲出很多菜肴的出处及历史小故事，并且注重营养搭配和饮食养生，中学的时候，每到夏天，父亲就做苦瓜给自己吃，各种做法屡试不爽，让正值青春期的自己很是苦闷，在他看来，苦瓜根本就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种惩罚措施，那种苦汁苦色让人胆寒，未到嘴边，心生凉意。而父亲总是一句带过：“年轻人，不吃点苦怎么行，等到像我一样老的时候再去受罪呀。”祁成敬再不敢言，只得低头应付着，很多时候，苦瓜含在嘴里就没嚼过，囫囵丢到肚里去了。现在看来，父亲在吃饭时也不忘结合食材上一堂人生励志课，不当老师真是一大损失。

　　还有高中每次上晚自习，下课后直觉得饥肠辘辘地，回家到厨房，打开冰箱，总有惊喜。有时是蔬菜粥、核桃饼，夹带着一小碟凉拌牛肉，让祁成敬喜不自禁，这一切，父亲从不声张。以致每逢肠胃不适的时候，他总是能梦见父亲，在梦中，他高扬着手臂，木偶一样左右划动，表情木纳，他好奇父亲是在做什么呢，这么专注，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只顾在原地重复着那个动作，到了无情的地步。还有一次，他梦见和父亲一起在夜晚的东河里垂钓，夜色如水，他们光脚立在河滩上，无处不在的石块咯着脚面，绑好鱼线，下了饵，挑一块略微平整的地方蹲伏着，后来时间久了，再换一个地方，就这样一直久坐无语，好像和水融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沉沉的夜色把一切涂染成漆黑，再也看不见彼此，也不见他们交流和回答，他环顾四周，四寂茫然，他想喊一声父亲，但旁边一种巨大的力量左右着他，让他不能出声，只能这样呆坐着，他多么希望有零散的声音来拯救他一下，哪怕是外出逡巡的野兽也好，但就不如愿，一切全部沉沦在夜色深处，没有任何理由。突然，河中心灿亮起来，最初是光晕，逐渐扩大，幻变成明亮的光环，闪耀在河面上，不久，从发光的地方，一条身体光滑的大鱼升起来，是的，它不是游上来的，而是被底部一股水柱托举着，肆意地摆动着尾巴，想要挣脱什么。祁成敬被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从河滩上起身，两只眼睛浑圆如镜，他想把这一幕久久地藏在内心深处，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气力。他被这从未经历的一幕骇到了，这时身边一个影子蹭地蹿起来，父亲从古老的夜色中漫游而出，右手高高地擎起，以腕部为轴心，不停地旋转，左手把着什么东西，保持平衡，说来也怪，跟着父亲的动作，那条大鱼开始不停地扑腾，用全身力气想要进入水面，嘴角处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激烈的撕扯之下，尽渗出红色的血迹来。他揉了揉眼睛，父亲手一收，大鱼的嘴部随即抽动，隔着黝黑的水，并没有什么东西将父亲和那大鱼联系起来，太怪诞，父亲什么时间练就了这样一手隔空钓鱼的绝活。他暗自庆幸，想上去帮父亲把大鱼弄上岸来，那鱼又挣扎了几次，终于放弃，自河中心重重地摔到河滩上，一时水花四溅。接着，从大鱼出现的地方，鱼群开始升起，不见游动的样子，只是摆着尾巴，密密匝匝地紧挨着，光亮中无数只鱼眼捕捉到了岸上的信息，更加安然自若地向上升起，如同赶赴一场升天成仙的仪式，坚定、不容置疑。父亲仍是那样忙碌着，没有丝毫的懈怠，鱼群在河滩上摆着尾巴，像在干涸的绝境中练习游弋的技能。祁成敬心花怒放，为今夜诞生的奇迹许诺无数个心愿，正当他准备回到父亲身边，和父亲一起并肩作战，好让自己也沾染父亲的超能力时，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只听嗵地一声巨响，连人带手里的钓具一起掉入水中，他惊慌无比，向无根的浮萍一样漂浮着，使劲用力下蹬，就是够不着水底，平日里能看见底的东河，此时尽成了深渊。他四处挣扎着，狼狈之际，喉咙里呛了几口水，有一口尽窒息地出不上气，情急时分，他大喊父亲。河滩上鱼群消失了，但光照依旧，明显能看见父亲的身影，此时垂手肃立在水边，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不依不饶地说：“靠你自己，快上来，孩子，你要靠你自己，能帮你的人都会给予你一些东西，但是如何走完这一生，关键要凭你自己的精神、品质和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