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成敬很早就总结出来,清明节其实就是人们哭的节日,做为最为本能的情感模式的表现形式,人们在这一天里,把积攒的情绪和感受,一并释放出来,将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冲突发挥到极致。不哭,不是坚强,而是麻木,不哭的人是易于毁灭的,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还有这一天里,祭拜原本是一己之事,怀有迥然不同的事迹,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带有私密和非公开的性质。而今,在土坡上,人们各尽其才,在吵嚷中依序完成着过程,内心里实则没有半点宁静的空间,这失去了祭拜的本意,叩拜养育之恩,检讨自己,这一幕更像是把集市搬到了土坡上,你来我往,不分对错,招呼长眠于地下的祖先,分土而出,现身说法。
现在多好,罕无人迹,祁成敬走上坎边的小径,将裤脚卷起来,无人叨扰的时分,可以怀有更加安宁的心绪,去体察墓地的庄严,接受祖先的示意。他吸了一口气,又畅快地吐了出来,向墓群中间走去。
在一块简陋的木牌拼凑而成的地方,祁成敬本能地停下脚步,他回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以后,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开始体味。上次来坟上,经过此地时,一个身披肩纱的女人,双手合十,吐气如兰,仔细看,嘴角处轻微地开合,脚下一个黑色盒子播放着佛经的唱词,庄重、缓慢,有如天籁,无时不在点化过往的一切,那女人兀自不动,困在原地好长时间,那地方好像净土一样值得留恋,她面朝木牌后面的方向,神情安详,没有一丝造作之处,让祁成敬的心里猛然翻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崇敬。此时,他在那女人站立过的地方,学着女人先前的样子,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却感觉没有任何印象,睁开眼睛,那木牌依旧,插在硬硬的土块中,一成不变地对抗着时间。祁成敬再闭上眼睛,这次时间长了一些,能听见过往的风声,感受到风吹林木带来的凉意,再无其他。他不甘心,往前踆了一下,身体平直,继续刚才的礼仪,然而脑子里终究空空如也,勾带不起任何的回忆,只得作罢,难道祭拜也有一定的密码,为何一样的方式,带来不一样的心理体验?祁成敬不得其解,只能放弃,这次他没有选择坎边小路,而是顺着墓群中高低不平的间隙,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没几步就要躲闪一下,尽量从墓后经过,拨开齐眉的硬树枝条,有时化身袋鼠纵然一跳,像是挑战谜宫一样的森林,几经波折,终于,在一块红砖砌起的墓前停了下来。
祁成敬在墓前蜷缩了下来,香台口的前方大约二平方尺的地方,留着一个高台,水泥硬化过,给祭拜的人一个双膝着地的平台,一个乡野中临时安定的居所。他明白自己到达了今日的目的地,用脚把高台上的杂物推出去,一个不知谁丢弃的香蕉皮,一副暗黑的模样,和祁成敬的一相遇,好长时间发现人迹似地,尽有些依依不舍,不但没有按着祁成敬的心思,反而黏在了他的鞋上,这让祁成敬单脚落地时,猛地向前一跌,打了一个趔趄,手中的塑料袋擦着碑体,发出啪的一声响。恢复过来以后,祁成敬打开塑料袋,掏出香蜡,食指和拇指交叉顶住蜡的柄部,把插香台上发硬的土块划拉成更碎的泥土,好让香能够平稳地插入。然后点燃香,打火机喷出的火焰,让整个整个山野恍然一抖,那按键下嵌发出的声响让祁成敬感到非常生硬,但他无暇顾及,手持着香,入定几秒,然后举过头顶,双手环持着,如托举着圣洁的奥运火炬,再过几秒,香落到胸口时,祁成敬卡住节奏,对着墓碑弯下腰身,重复三次,香插入香口,再依次点燃两只油蜡,火苗渐次旺盛,不满足于香口大小地方,呼呼地往上窜着,似乎在挑逗周边的杂草和树木,一起来进行这冒险的舞蹈。
大火会毁坏躯体,但是记忆是永存的,不因时光的遥远而被抢夺殆尽。祁成敬又进入了沉思模式,单膝跪在高台上,将纸钱一张张地在油蜡上燃着,在空中左右抖动一回,看着火焰吞噬纸张的时候,迅速把纸抛入高台,祁成敬循环往复,如同机械作业一般,张张纸钱在火中蜷缩,直至幻变成黑色的灰烬,祁成敬继续沉思着,他想起父亲,这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历经曲折,不屈从于命运,刻苦自学,乐善好施,用实际行动拒绝和命运妥协,他的经历本就是一部励志传奇,可最终被病魔夺去生命,弥留之际,仍对奋斗的目标念念不忘,对所爱的人有所抱愧,他努力用实践去改变自我,却从未料到,病魔却是命运另一个设计者。还有这一方墓群,不慌不忙地参与了命运的总结。
风起了,不知道自哪个方向,祁成敬此时双膝着地,目光呆滞,高台上烧败的纸钱,在风力的作用下,赖皮一样往天上飞,一时间,祁成敬头上、脸上吹满了灰烬,他不闪躲,任凭灰烬升空,这是阴间的亲人有所感应,满怀欣喜地收钱了。
有一阵风,高台两边的两棵柏树开始摆动起来,祁成敬转头去看,左边的柏树弱小不堪,受到唾弃似地自愤不平,右侧的则迥然不同,树干平直,青翠欲滴,长势良好,父亲过世第三年,立碑时候,他亲手种下的两株幼苗,租车亲自从城里运水浇灌,连续了一周,不曾停辍,谁料到同样的条件下,等待的是不一样的结果。每念及此,祁成敬越发喟叹,还有超乎常规的力量在参与这个世界的运行。
祁成敬内心有些酸楚,他觉得这世界最大的坏处就是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加进来,让他不能自己。此刻,纸钱快要燃尽,油蜡不住地香口处滴着油,火势依旧旺盛,他在地上胡乱捡起一根木枝,从火堆的底部往上轻挑,叠起来的纸张向上窜出一股浓烟,然后从底部烧了起来,这当隙,他双手之地,磕了三个头,起身从黑色袋子中摸出一包烟,取出三支送在嘴边,配合着打火机,烟嘴努力地咂摸着,香烟头的烟丝听话地燃着了,他把烟放在香口左侧的砖台上,不负责任地走到墓碑侧面,紧靠着墓侧箍起的砖台落座,像一个声情涣散的浪子,心里万般纠结,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爸,你还好吗?从小你说我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我不懂,等稍大一点的时候,你又说做人不能死板,说你自己就是吃了这方面的亏,可是该怎样变通,这是一门大学问,只有在以后的生活中慢慢体悟了。小的时候,我胆小,你看不惯,总是说我没出息,可是后来,你却说自己也是一样的懦弱,说争强好胜会毁了一个人,不事争斗、明辨是非才是大智慧,我不以为然,等到受了别人的欺负,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你,跟在你的身后,总觉得有所保证。你说我是悲观主义,看待事情先天性地介入了一种悲伤成分,喜欢逆向思维,把一切未发生的事件进行逻辑上的排列,好像天底下的坏事都在自家门口转似地,这对年轻人不是好事。这种悲观主义会让人心生畏惧,对生活失却了美好的热情。我真的不明白,在我的阅历中,一个人心怀坦荡,善待他人,只能是一种修养的体现,而做事的过程中,平心静气、总是一碗水端平的好好先生,怎么可能不吃亏呢?”祁成敬心里滚过一股暖流,虽然祭拜的程序已经走完,但此时缩在墓碑侧,他真实地感到自己的虚弱,对于父亲当年的话,他感到是眼前山坡之后的大山,高远、模糊、不可捉摸。
“你说过事物的发展都有个过程,我还是没有体会到,量变引起质变好像是一句套话,总是离我们的生活隔着一层,我们只能顺应本能,被生活的滚滚大水所淹没,被不可测度的泥沙所裹挟,不能自己,忘记了出发时的初衷。”祁成敬头微扬着,心里不住地发问,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你说无为而治,可是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遵循这样的古风呢?怎样才能让这个现实世界没有争吵和暗战,这样的问题,比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存在争斗一样古老,一样没有答案。可是你依然这样要求我,教育我……”祁成敬的面部表情有些痛苦,脸色暗淡。这时,他从墓侧向上挺了挺,身体紧靠住碑体,面朝来时的方向,入定一般念念有词。
“从小我是懦弱的,被院子里玩耍的女孩子也能打出鼻血来,你总是埋怨我,鼓励我勇敢些,再勇敢些,像绝壁攀援的斗士一样。等到成年以后,你又说做人需要本分,不能坏了规矩,凡事忍字当头,这种思想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就是老好人思想的践行者,以至于在突然到来的意外面前,丧失了反应的能力,我是这种和和气气思想的受益人,同时也是受害者”,祁成敬不想控制自己的思绪,任凭大脑深处风起云涌,他只顾慵懒地斜倚墓侧,和那刻上了字的冰冷石头,和已经定格了的父亲的画面对峙着:“可是,大多数时候,我所见的是和气之路并非一帆风顺,甚至处处是此路不通的尴尬和困扰,人,不战天斗地、逆流而上,又怎么能改变环境呢,而用你的方法只能顺应环境。”
“就像眼下,咱们的房子面临拆迁,公告已经发出来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地展开工作,我妈腿不方便,对我和林圃的婚事前面也一直操劳,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协调把婚事定了,就在今年后半年,为了解决新房的问题,又厚着老脸,去原来单位上给老领导求情,把现在住房对面,邻居要租赁的房租商量妥当买了下来,你走了十年了,她含辛茹苦,操劳至今,眼看着一个期盼的结局即将来临,谁知又有这样的插曲,你说,现在怎么办,用你的说法,当一个好人,怎么当,县城这么大,我们搬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到什么地方去重建一个家?”为了缓解内心的憋屈,祁成敬把原先在嘴边嘀咕的话一句一句地念了出来,语调悲戚,伴着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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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很细腻很有情感,那句眼前的一切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好喜欢
回复 @莫梵: 谢谢小莫,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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