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时间,当地的风俗是去亡人的坟头拜祭,一定要赶在天将破晓时出发,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内心对亡者的尊敬,否则,就会引起他们在地下的不满,活着的时候,人们竭尽阿谀攀附之能事,争权逐利,相互排挤,谁也不服谁,等大限一到,是不是在阴间,也是一样的呢?他们比的是各自的后代,谁更风光,谁更智慧等等,如果起来得迟了,会让自己的先人蒙羞,抬不起头,会在每日争论不休的评比中处于下风,这样的事情可不能马虎。
风俗流传了很久了,谁也说不出来不这样做会怎样,人们谨记训示,遵循传统,阴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人们一去就再也不能返回了?那另一个更加叵测的世界里,和阳光下的这片天空究竟有什么异同?祁成敬心里打着结,却一个也没有解开。风俗是真切地存在的,对于另一个世界祁成敬明显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臆想有时也不是全无道理,也不及着验证,做人这回事,老早地就注定了要走这么一遭,是为天命。
祁成敬苦笑了一下,算是给自己的无端思绪做个小结,走出大院,过了虚掩的铁门,一只狼狗仔细地盯着他看,耳朵直竖起来,身上落满了黑色的斑点,那家伙屏住气,随着祁成敬的脚步左右仔细地嗅着,却不声张,显出极好的耐心,两只爪子蹭在地上,好像从祁成敬身上发现了重大线索似地,所有工作准备妥当,就等着给祁成敬凌空一击。祁成敬有些心虚,他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并斜着身子向另一边让去,他甚至感觉得到那家伙如刃的爪子,此时正在舒张开来,摩擦着地面,随时准备把心里的怒火倾泻而出。人,有时候还不如狗,比如它的忠诚、迅疾,时机不到时静若磐石,该行动时快如雷霆,而人总是在善于调整,给各种行为寻租借口,对待过程拖泥带水,对待结果埋怨始终。终于,那家伙没有发动攻击,放了祁成敬一马,走在河堤路上,一些铺面还没有开门,三三两两早起的人们在河堤上锻炼身体,一个小胖子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慢跑一边嘴里嘀咕着英语,每四步嘴里吐出一个生硬的单词,等到单词积累到七八个的时候,就回过来极不规则地念一句英语,他固守着这样的节奏,好像英语和跑步天生就是孪生的一样,失散多年,终于经过他,重又相识。他额头上露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361度运动衫已经湿透,贴着脊背,他旁若无人地跑动,一边学习一边跑步,表情严肃,好像把浪费掉的时光统统补回来一样。一个阿姨骑着单车,停在河堤的一株柳树下,从车上取下一个红袋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然后褪掉外套,一身白色的绸衣无比素洁,她立好定了定神,从红袋中缓缓抽取一柄长剑,卸去剑鞘,开始温习起来,一头白发簌簌飘动,独自在河堤上舞动起来,沉溺于自己的武术世界,离身外的喧嚷远了。多美妙的早晨啊,一切都在萌发着,不刻意而为,祁成敬甚至羡慕眼前这些勤于锻炼的人们,早起的习惯让他们随时拥有清晨,并保持着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
空气真好,祁成敬看着远处的山峦,高耸入云,满山皆是绿色,一丝不苟地暗合春天的节拍,准备在某一个瞬间,集体吟诵起来。祁成敬心里忽又生出了一阵感激之情,觉得不管怎么说,能活在这人世上,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案例,譬如现在,能思考、能行走、能在美好健康的清晨体验到生命的价值,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他突然间变成了远处山峦中的一棵树,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只是不舍昼夜地默守在自己一片沃土上,独对着晴空发呆。
拐过南河堤路,走上1011国道,两旁的车辆渐次增多,他一个人往前走着,保持着一致的节奏,匀速前行,让左手柃着的黑色塑料袋子平稳,以免袋中的香和蜡受力破损,在西关十字,身后一辆洒水车窜了出来,车上一面圆筒状的管子里喷洒出无数水花,祁成敬准备不足,在车经过的一刹那,本能地翘起左腿,向右边闪转跳跃,明显地吃了一惊,洒水车无动于衷,继续向前开去,用它的傲慢羞辱着祁成敬,水花继续从半空中降落,前方其他的人也和他一样,迟钝地反应,遇到险情的小兔一样慌不择路,来不及避让的人,整个浴在水花中,迎来一阵憨笑。前面十字路口处,买早点的几个摊位中,也有眼睛亮的,早早地招呼众人,把临时的板凳都挪到别处去,袖手旁观着这一幕,嘴里不断絮叨着,大概是追问今天的洒水车为什么没有音乐,祁成敬在心里给出了答案,可能是开车的师傅开窍了,他明白这早晨美如初世,原本就是一首乐章,其余的显得多余。
过了西关十字口,在红绿灯下,头上的红灯紧张地亮着,一个老人抓住身边的小女孩,把她拉了回去,她多像一朵温婉的花儿,自由地怒放,而今却坠在人世上,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管束。头上红灯一闪,停顿了仅二秒,绿灯攻了上来,小女孩向前走去,老人紧拉着她,祁成敬顺势走在他俩身后,绿灯还在亮,像憋着一口气,被水冲过的人行斑马线上空空荡荡。
走出国道,祁成敬又拐到了一条乡道上,路基处理地比较粗糙,有些路面坑洼不平,两边不规则地堆砌着草垛和柴火,几处房屋的墙壁上显出被烟熏染的痕渍,排水渠中有水贯流,再往前,路的两面显出两个巨大的院场,场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中心凌乱地丢弃着石块,混合着弯曲的钢筋,明显地有拆迁过的痕迹,闲置了很久的样子,给刚从狭窄的乡道上走来的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弥补。祁成敬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去。
坟地还有一段距离,乡道延伸之处,两边座落着紧凑的房屋,后面是大片的平地,麦苗正在悄无声息地拔高,风一吹过,轻轻地晃动着,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季节,恩养众生,把农人的心情也装点成绿色的海洋。不断地遇见劳作的农人,肩负农具,在晨光中款步而行,没有多余的言语。在这遥思收货气息的土地的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坟,建在土地上,守着亡者的自尊和秘密。祁成敬心声敬意,人生一世,和土地休戚相关,站在土地上,算是活着,等裸身睡在下,已是离去。人的喜悦和悲伤,成功或失败,都被土地所包围。土地,是世上最伟大,最无以回报的供养。
笔直的乡道穿越整个村庄,在最后不舍地拐向山坡的纵深处,祁成敬不再尾随,在拐弯处跳进另一条小径,头上立刻被藤蔓植物的绿色胳膊缠绕,他快步通过,在眼前的又一片空地上停住脚步,眼前是一个烧砖的窑,呈半圆形的窑口两两对望,互通有无,里面堆砌着一色的红砖,旁边还有废弃的一些,横七竖八地落在最底层,自治被淘汰似地,散落一地。窑内似有人声,仔细寻找,并没有发现人迹,没几步,人声又隔空传来,此时祁成敬把脑袋探进窑内,左右顾盼,还是没发现人影,可声音是存在的,一问一答,简洁有力,无所拖累,像禅师话中的机锋,报答此时的清晨。
砖窑的右侧预留出一条便捷的小道,拾道而上,走不了多远,眼前顺延出一条土坡,路面已经硬化过,纵坡很大,两边有波浪状的缓冲带,上面是一个非常开阔的一个土坡,祁成敬弯着腰,步履沉重地置身其上,这纵坡经过人为的设计,让你必须低头俯身,像在帮助人完成一种礼仪,在进入那片不容扰乱的区域时,必须要保持的肃穆态度。
顺着土坡的边沿,来来往往的人流踩出一条只容侧身通过的小径,土色褐黄,干燥异常,路的左边是悬垂的坎沿,右侧伏着荒乱的杂草和木棘,在右边是拥挤而又排列有序的墓碑,一座紧挨着一座,有的高大庄重,有的制作简单,仅用断裂的石条摆放出一个大体的样子,石条上照例刻上名字,字迹潦草,有一划没一划地,好像忍受着极度悲怆的人所镌刻而成的,那每一笔划,都是对逝者的追思和疑问。有的只差一个木牌,上面的字迹同样含糊不清,倦倦地,用仅剩的事物来打理这繁杂的尘世。有的墓碑几乎挨靠在一起,说左邻右舍都有些不准确,一溜儿的青砖铺砌,乍一看去,真以为是同一片风格相同的工程。青翠的松柏间杂其上,以它固有的姿态寄托着人们对逝者的永生。每到清明节,这里迎来一年中最忙乱的一天,那条土路上脚印重叠,这片原本空旷的土坡显得拥挤不堪,鞭炮声、哭泣声、交谈声各种声音闻风而动,燃着的香尘烟袅袅,蜡炬上的牛油顺着芯火暗自融化,也像是在暗合人类的悲戚。烧落的纸钱余烬,在半空中飞舞,一片一片地,以墓碑为中心,黑色的小纸片确实巨大的布匹,包裹着一颗颗悲哀的心。各类瓜果应放在墓前的香口附近,奠酒散落的一刻,坡上飘来浓郁的沉香味,久久不散。每座墓碑上挂满了白色和黄色的纸钱串,柏树上也不例外,白黄之间,人的身影低伏于地,磕头致意,在香火中完成对祖先的祭拜。尤为动人的是那一串串哭声,此起彼伏,无从预判,像是事前经过了商量彩排,节奏恰到好处,你声刚落,我音即起,不带半分的迟疑,到后半部分,更是强弱有序,高低互动,形成巨大的合音,质疑着这无常的生命。
加油吧!一起加油!👻✊
回复 @写书网: 加油中。
写的很细腻很有情感,那句眼前的一切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好喜欢
回复 @莫梵: 谢谢小莫,一起加油。
加油更新哦。
加油创作哦!祝创作愉快!she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