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天的尾巴一甩,连带整个秋天甩过去了。

  离正月初一还有三天。今天是小河的六岁生日,我提前两小时下班,绕十个路口到西饼店拿了预订的小河最馋的芒果巧克力夹层蛋糕。回到家恰好是平时的下班时间。开门的是小河。

  小河见我双手忙着端蛋糕,于是给我拖鞋。下午过了场雨,两只惹了脏水的鞋子小河拭干净,放回玄关处。

  还未放下蛋糕,我问,“爸爸呢?”

  小河说,“爸爸在煮大餐呢!”

  我感到不对劲,平日一回来,厨房“哔啵哔啵”的滚油响不绝于耳。这次反倒这么安静?我撒开两脚,厨房越来越近。才到门口,突然一声跳出来。

  “你鬼鬼祟祟在厨房故意吓我?”

  莫君往自己身上的蓝格条纹围裙搓搓两掌。脸上不失得意。厨房灯光瓦数最低,我靠近了才看清案板桌面盛的东西。

  莫君见我又转身朝他,大叉起腰,大仰起脸,像一副考试拿了好成绩回家等老师夸的孩子脸。

  “难怪儿子说你在厨房捣鬼。”我瞅着他说。

  “儿子夸我了哈?!”他这么一看的确有点赖。

  他的难得的赖挺对我胃口,“瞧你神气的,把儿子挑剔的胃口又宠坏了。”仿佛我的话有蜜似的,他忍不住伸舌头舔舔嘴唇外面。

  “连寿司你也无师自通了,看来我在这个家彻底没用场了。”

  莫君见我撅嘴,好久不见的撅嘴。这几年你侬我侬、打情骂俏越来越稀罕。如今好不容易火花又回来了。

  背后的莫君捏捏我的双肩,“没用场好啊,没用场的人才最舒服呢,什么都无需操劳挂心。”

  他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我甚至怪自己嘴又贱了。这个家如今没用场的人谁也不说,莫君第一个举手承认是他。他已赋闲四个月。四个月前,也就是八月末,他回了家,告诉我失踪的那些天去澳门打算把钱赢回来。他跌丧着脸,形骸没了男子气概。说开始赢了十万,后来输掉了,还折了十五万。本打算认命的莫君在人潮汹涌的关口脑子的灯泡一亮:风水轮流转,他感到莫名浑身满满的劲头,认定这时好运的时刻。在重新返回赌场的路上,好运让他的心忽上忽下,仿佛一撂一撂的钞票已经提前由好运透支给他,他的胃口撑满钞票,顶着心窝,顶着整颗心浮浮的。澳门赌场成千上亿的输的人不少,自己欠十多万而已,拼拼讲得过去。啊!坐在赌场里描金缎面座椅上的莫君身子往后一仰,发出一串笑,赢了!赢了!赢回了本,还多赢了八万九千!莫君鼻子沉着哼出一气。他扶趴在桌沿,想赢个整数,九万。九万他便撤退。这一注不只赢了一千,还多出了三千,也就是九万三千。十万吧!莫君想。他还可以把运气再抻一抻。可运气早已抻到底了呀!末了,莫君舍得撤离时是负债十五万。

  我当时特地把房门闭紧,锁上。说不定睡觉中的小河做梦都听见爸爸烂赌至此,都要担心家面临溃散的下场。

  我看着六神无主的莫君佝偻坐在床沿。不像电视上新闻上常见的赌徒那样,他还懂羞耻,还懂心痛,还懂害怕。他就像只铩羽而归的小狗那般耷拉两耳,脑袋不敢见光。他肯定感到失败极了。我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我原来拥有坚定无比的眉眼。

  “老公,先拿我那笔钱还了吧。”镜子里的女人坚定归坚定,口气却哽咽得很。

  我余光瞟过去,他不说话,像一坨刚刚拼整齐却忽然垮掉的积木。

  第二天,我把钱给他,他二话不说,还了钱回来,我让他去洗澡。他脱了衣服,靠在我身上。我问怎么了。他说,没,就是有点累。我轻轻抚摸他的下颚,累了洗澡出来好好睡一觉。他陷入沉默了。两个人就这样脑袋搭脑袋、肩膀拼肩膀地在吹进来的晚风里站了静了十多分钟。

  那十多分钟,短,长,都行。十多分钟莫君的体温渐渐升上来,我的脖子的汗渐渐聚上来。莫君十多天养出的胡子蹭在我皮肤上好一阵实在的舒坦。彼此贴着胸,望不见脸。我感到他在闭眼,眼圈泛红,是懊悔也是不甘。我明白他想不甘地问,你的钱哪来的?你哪认识这么个臭男人的?我手搂上他的背,心跳很慢。他也许会感觉到。这样的淡定与从容,是表明我的立场:你问,我绝不说谎。

  两人动作持续了十多分钟。末了对视一个笑。我的笑从容中渗着扭拧:问吧,大胆质疑你的春秀吧!他的笑好简单:我信你。

  果真他笑到做到。他的债还清后,工作也丢了。出版社的主编说这些天有人打电话到社里找一个姓莫的。找他有何贵干?姓莫的欠了十多万人民币,至今一根鸡巴毛都没露。

  卷铺盖回家的莫君,当天拿了手头仅剩的钱去市场买了鱼肉青菜。我下班当晚,听见炒菜声锅碗瓢盆的轻微摩擦声。进了厨房,像今天这样,他围了条蓝格条纹围裙,神态专注,完全不像丢了工作的落魄蛋。

  莫君搂住我颈子。我笑着嫌他浑身油腻腻的。他只是又低又沉重复着这句话:谢谢你谢谢你。

  我解开我脖子上他的双手,回头看着他,“我打算春节请一天假,我们仨去外面玩一天。”

  犹豫了一秒,一秒钟的难堪,一秒钟的认为自己没用场,也一秒钟给了他妻子面子,“好,你说了算。”

  灭了灯的屋子,六根蜡烛齐齐大放光彩。小河生日吹蛋糕的时候,我拦着说先许愿,小河大声说,“希望爸爸妈妈——”

  我更快拦着说愿望得许在心里,许出嘴巴就不灵验了!

  我看向烛光映着莫君的脸,脸上似乎布满前所未有的阳光。我心里前所未有地浪漫。以前莫君与我在异国情调的餐厅里,烛光是慵懒是神秘是一派不真实的美丽。那样一顿高格调高价格的约会晚餐更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像用以稳固彼此地位的情感青涩期,才会需要那么多使用不自在的刀叉与繁琐的礼仪去填充就餐时万一出现的尴尬空白,才会需要暧昧的灯光、爵士乐、鲜花来撑场子以证明:看!我们在一起时多浪漫!

  现在不需要了。

  四个月以来,莫君整日在家看报看书,偶尔也写文章投稿杂志社。他说工作还在找,这个行业如今竞争太烈。我让他不急。人生这么长,急也没用。家里的开支我的工资可以撑得起。而且没那么累了。因了下班一回家,等着我的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偶尔在餐厅受三两客人撒气时,想到莫君,难受就自动消减一大半。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至今看不懂。对于他,我完全靠感觉。可这感觉挺有滋味。

  至于棋哥,这四个月里,我们一直有互动。去了不下五次泡温泉,不下七次咖啡厅。棋哥一直没提那十九万的事,似乎那十九万就当是陪他出来的消遣小费了。

  有一次,大概是上个月中旬。棋哥叫我陪他去拜祭他儿子小军。那天是小军的生辰。那天我刚好休假在家。接到棋哥的电话。路上顺便帮他买一簇矢车菊。因为小军喜欢蓝色。我二话不说到了墓场。棋哥那天浑身黑色,稀疏的头发黑得发亮,墨镜让他看起来比平常多了不少精神。

  这是我第一次见小军。黑白的小军椭圆的脸子,雨滴似的鼻子,长两瓣颇厚的嘴唇,看起来是个很实在很灵巧的小孩。与棋哥的长相性格一点不搭边。

  棋哥说小军像他妈妈,浓眉大眼的。人小鬼大,他好几次抱他时,一蓬尿当即喷过来,他的嘴来不及合拢,童子尿尝得比别人多。我将怀里的矢车菊递给棋哥,棋哥凑鼻子眯眼去嗅一会,然后开怀地咧开嘴,小军的尿味儿久别重逢了。小军是在棋哥他妈妈自杀第三年高烧烧得脑细胞坏死的。当时棋哥还在外省谈生意。接到家里的电话,生意不要了,魂也没了,下了飞机直奔医院。

  一次出来,棋哥喝的酩酊的样子,说他一直怀疑当年小军是他妻子的嫉妒心害死的。他妻子是前妻去世第三年嫁给棋哥。妻子嫁进来已是大腹便便了七个多月,结婚证领完呆家里没一会儿,小儿子就落地了。小儿子在医院呱呱乱叫了好几天,棋哥也没从外面的生意抽身回来。只在电话上匆匆问候。棋哥拳头捏紧,因为醉晕晕,锤桌面成了敲桌面。他怨呐,当时自己生意生意的,把家抛得一干二净。他曾经想和妻子离婚。可一离婚,他感到不划算,小军走了,他只剩一个宝贝儿子了。妻子在家安稳度日,他在外拼死累活,离了婚还得分这女人一半资产,岂不白给人当嫁妆了!

  十一月的墓场秋色颇浓。棋哥把矢车菊仔细放在小军面前。就势双膝跪下。三个拜头。第三拜是个极漫长的额头贴地。棋哥跪拜在那儿,肩头像在忍着不颤抖。这时我适当转身,走开几步。让他们父子俩好好心灵见个面,聊聊天吧。忽然间,我感到自己比棋哥幸福太多。棋哥实际什么也没有,除了钱,他哪来其他依靠。在他拼命挣钱那些年,两个至亲的失去已经让他深感钱的罪孽。可走到这一步,他也许发现,只能这么走下去了。他的妻子偶尔败败家,小儿子偶尔外面捣捣蛋,得过且过,人间不比地狱好受多少。这是酒醉时的棋哥说的。

  离正月新年,还有一天。这天工作的大家表现得不约而同的轻快。新的一年又来啦!收拾桌子时,小朱问我,明天请了假?我说,你怎么知道?小朱说她今天请假时经理无意说的。

  “出什么事了?!”我的意思是,节假日餐厅一向最忙,除非急事,否则必须提前两周。

  小朱脸上看不出坏消息。

  “妈妈出院了?!”

  小朱点点头。说没想到妈妈会在新年之前可以出院。

  “还有么?”不止这点。小朱脸上既没坏消息,也没好消息。也就是喜忧参半。

  小朱拿眼溜溜东南西北,才对回我这,嗫嚅道,“他在我家住......”

  我问小朱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你家住?

  小朱递一个难堪的眼色,手脚快起来,意思是帮我一起收拾完这桌子,到合适点的场合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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