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幕下一蓬淡色光亮,远远的,就是台球室了吧?

  前脚刚要踏进,一个秃头男人险些扑进我怀里。“小娘儿!出门把眼睛搁家里了是吧!”秃头的噗通脸先倒地,弥勒佛样的肚子狠狠摔出了一顿消化不良的宵夜。他踉跄起身,衬衣黏着黄的绿的呕吐物。不忘回头瞟我一眼,带很坏的笑,像表示出没这种地方的女人都吃他这样坏男人的一套。男人越不干净女人越喜欢。男人身体不怕脏,女人灵魂不怕脏,这地方就是他们的天作之合最好的安营扎寨。

  酩酊的秃头男人我目光没逗留太久。继续走进去。一眼看到二三十桌台球,天花板成锥形,坠着倒冰激凌式水晶吊灯,灯没亮。棋哥说半夜两点以后这里是party,台球桌成为宴会摆鸡尾酒的自助餐桌,天花吊灯的五彩光芒足够包揽这两百八十平米的黑暗。工作穿的帆布鞋我走得迷了路,像一只被赶上水的老鸭子。老鸭子目光蹒跚在一张张形色各异的面孔、一缕缕似乎高档香烟、一蓬蓬应该不菲的葡萄酒气中。老鸭子鬓发斜到了鼻翼处,鼻尖下吸着气又重又厚,再找不到人过几秒准回去!

  就是在我气馁地转身时,一只手给我肩膀拍了拍。皮肉底下的我想:行啊棋哥,耍我个团团转。一想到棋哥既是我米饭班主,又是我的大债权人。我一回头,露出礼仪小姐般标准的笑。

  棋哥让我跟着他,别走丢。跟在棋哥脊背,我想,这地方大是挺大,可人心更大,总不至于走丢这么笑话吧!

  等至棋哥走到了一堵墙尽处,往右拐了个弯。阿弥陀佛,里面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一个十平米大的中央舞台,左右音响“砰砰砰”滚着迪斯科,台上的主角像热得慌,衣服一件件脱个没完,脱了还要丢台下观众嗅翻天。棋哥这时回头,巴掌与嘴凑近我耳畔,让我继续跟他走,别丢了自己。

  走过眩晕的迪斯科厅,神智稍稍回来了。棋哥朝我半侧,站姿是属于迎宾员的。一手背在后面,一手伸出款款的邀请。

  一个潦草的我,把脚下的三级台阶尽量走出电影红地毯的仗势。帆布鞋给了我格外轻盈的感受。什么莫君,什么还钱,统统给老娘让道。今晚这时这分的我颇不容易尝到些娱乐的刺激。

  棋哥的手肘打了勾,我考虑了一秒便挽上了。这里半露天,棋哥说游泳池的水是温的,加了草药进去,女人来经期最适宜不过。我立刻打了下棋哥被我挽着的手臂。看着我小女生的笑棋哥仰天发出了一小串大笑。

  我问棋哥现在要去哪?

  去洗澡好不好。

  我“啊”地不知何时已从棋哥手臂挣开了手。棋哥又重新拉回我。一面硬气地使我手屈服他的臂膀,一面扑哧地笑说,“好,好,好,不拿你打趣了,今晚棋哥很累,陪棋哥泡个温泉,行吧?”蓄着好几天胡茬的棋哥看起来的确累了。我要是“不行”棋哥说不定会翻脸。脸一翻,翻出前几天的旧账可不利。再想,我不比棋哥累得少,能免费泡个温泉,该偷着乐才是。

  棋哥见这么个月光下浑白璞玉似的女人满嘴答应,真恨不得亲她一亲。我的手被棋哥抽出来,吻了一点口沫子。

  这里的浴室独立成间,不分男女。走过时,我忍不住瞥门底下那条缝。换了个好奇心害死猫的人死命挤压身子趴下,那条缝里有无风流韵事该一目了然。我忙不迭换了泳衣,连体的,身体完好藏在里面。我的脚忙不住地只想离开,这间浴房肯定也偷鸡摸狗过。出来时我将衣服交付棋哥。心里泛起一股小感动:棋哥选了这件毫无情趣可言的泳衣,是对我莫大的尊重。

  温泉躲在游泳池背后。之所以要“躲”,纯粹是地理位置所决定。一派繁衍力旺盛的棕榈、芭蕉、榆树将两者隔开,将温泉团住。棋哥说继续走会陆续看到各型各色的温泉。有的在树荫底下,有的在假山旁边。

  棋哥选了个没人的月牙形的小池。木板上写着42°水温。温泉底料是牛奶搭配薰衣草。

  半块身子没水的棋哥问我来没来过这儿?

  “没有。”莫君从来不带我这类地方。以前是,以后更没可能。

  “感觉如何?”棋哥只剩个脑瓜在水上。像是完全把自己托付于这池子。

  我盘腿,还在池子边沿坐着。棋哥见一阵静默,睁开眼,赶鸭子似的语气,“快下水!吹容易着凉!”

  双脚触进去时, 差点没出息跳了起来。棋哥这时游过来,仰头看我,像鼓励一个学步的儿童鼓励我,“不热的,小秀,慢慢蹲下来,慢慢进水里,很快你会全身放松,感觉自己到了天堂。”

  “对,对,慢慢进入水里,胸口部分先暂停,先让水没在腰里一分钟。好,可以完全坐下了。”

  我浑身难为情死了。温泉长什么样子我之前一点概念也没。以为自己来城市生活了这些年。原来还是半流子没见识。可恨的是,棋哥对我的没见识毫不意外与反感,甚至,一点点愉悦满足从他嘴角蔓延开来。

  唯一没按棋哥做的,是我保持睁眼。一片翡翠色的星空,棕榈摇曳其间,温泉池子设置的机关,水柱们拳头似的按摩着我的工作太久的腰背、两腿、脚底。

  我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眼前的一切。也许我可以趁这美妙的时刻,好好盘算下接下来的事:回家找莫君一五一十摊开讲清楚?十九万的来历?不行不行。回家绝不能再提那十九万。可这钱也不能还回来。万一莫君再去赌呢?再欠下一屁股债呢?或是那九万他的朋友不愿借呢?这钱我得自行保管先。棋哥不着急的吧?嗯,棋哥一脸富态,这点钱轻如牛毛,着急无从谈起。

  “小秀啊。”

  “嗯。”我回过神,棋哥已经离我仅一个鼻子的距离。

  “今晚不回去了吧。”棋哥平淡去说,哀求去看我。

  隔着一层蒸汽,我看见水下的脚又细又光滑。棋哥老眼昏花,定是被这细致光滑的异性两腿给魔怔了。

  “小秀。”

  这下,我“嗯”地近乎耳语。

  “棋哥的大儿子大约比你的小河年长十五岁。现在该是个大学生了。”

  棋哥仰头斜斜望着那片幽蓝的晚云。怎么突然说起他儿子了?棋哥有儿子,而且二十岁,我才知道。

  “可惜他走了,不然现在会是个叱咤情场的大学生。”

  “棋哥......”水不断沸腾,水上面的我经已渗出不少细密的汗。

  “他叫小军,是我女人起的名字。我女人那年十八岁嫁给我。当时我在村子活得穷光蛋一名。我女人在她父母的钢炮连篇下矢口要跟我一辈子。她大学毕业,下乡当助教,说遇见我时便一见钟情。齐眉秀目、浅浅两个梨涡的笑,我当时想,这女人肯定他妈的被鬼捂住眼了,我哪吸引呢?没钱没样没文化。她不管,她要我娶她,要给我生崽子,生个足球队来她养活。她问我要是愿意,可以进城市过日子。她的积蓄不多,我的积蓄简直贴底。我撇开两手,说天荒夜谭,你这么个大好闺女别浪费心思在我这么个混球身上!可她从来坚决到底,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说的话条条都是道理,‘骂自己混球的男人通常都不混球’、‘我也没办法,喜欢就说喜欢,爱就爱上了,也许爱上你个混球就是我的命。’、‘你不娶我,是嫌我好,这理由充分说明你根本是在为我好,怕拖累我,这么好的男人哪去找?!’傻!笨死了!我当时恨不能杀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在生吞活剥进自己肚里,然后我再找家里一瓶农药一灌,万事大吉!”

  棋哥从水里掏出两手,抹一把脸。抹出来的脸好多伤感,好多自责。

  “后来我跟了她进城,在她父母家屈就生活着。那两年我拼命工作,她生下小军。她叫我常回家看看小军,小军的名字寄托了她的军人情结,军人在她心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她希望儿子长大了能像小军那样充满意志力、魄力、与自我约束力。她说这三点男人不能缺,于是她朝我满足而骄傲地扬扬下巴,称这三点男性魅力我全齐了,第一眼在乡下遇见我时便知道我是个靠谱的男人。可惜没多久我辜负了这么个“靠谱男人”的美誉。”

  蒸汽湿漉漉搞得棋哥满脸红彤彤,他捏捏鼻子,拳头揉进眼窝。我只是侧脸望着他,说不出任何话,任何话从我这张嘴里都吐不出象牙。正如我每次安慰谁谁就拿眼瞪我,像我揭了他们的短一样。难怪莫君总扬言赞美我安静的样子。

  “我在外面谈了第二个女人。谈生意谈出感情,谈到床上去的。智慧如她,一点点在我身上的蛛丝马迹都能寻得见。那晚她哄小军睡去,面色铁青,审问我跟审犯一样。我憋不住,冲她大骂,‘我就找女人怎么样!有种你报警!你那么崇拜军人,让警察叔叔替你挣口气!送我进牢!’她脸皮一下子皱了。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床边的她手腕上的血凝成一团,地上浑稠一片的红。”

  一口气很深很深地从我身体呼出。这时几个人过来,进了我们的这个池子。

  棋哥瞥一眼,像在关注墙上挂的钟。随后,他微微仰天地说,“挺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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