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爱无疆

  祁成敬放眼望天,冷峻的苍穹在雨中保持着素有的阴沉,像是有多少心里话,还没有和盘托出,雨滴落下来,站在巷口的祁成敬颇感荒芜,雨声是一种流逝,而这小时候起就玩耍的十字弄巷,也是一种流逝,现在,一种流逝追逐着另一种流逝,悄无声息地融汇,之后,迈向更神秘莫测的时空中。

  祁成敬觉得全身冰冷,他重又裹好单衫,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墙上那面呆滞的黑板上,一张画满黑字的公告,被冷风吹掉了一个角,仍然完整地贴在黑板上,但带给祁成敬的无法释怀的破碎感,在这细雨润物的季节里,他的内心承受着被撕咬的压力。

  先回家,见了母亲再说。祁成敬拍了拍右边肩膀,拐过巷道口,双脚踩了风火轮,走过盘旋路,穿过河堤,就到家了。

  那是一幢旧家属楼,楼层总共五层,各家窗台上塑满防盗筋,罗列着大小不一的花盆,乍一看去,满眼绿色,一抹抹地涂匀着眼球,迎风摇曳,成为春天最恰当的隐喻。楼的大门两侧,搭建起整排的活动板房,蓝顶白身,里面大多是做五金材饰、日用品等小买卖生意的,穿戴简单的人们出出进进,门前支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搁一把茶壶,壶嘴里热气氤氲,大都是进城务工或配子女读书的农村人家,有的家门口还拴着一条大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起身,无所事事地吠叫起来。路的对面紧依河堤,隔着几米,栽一棵倒柳,柳枝随风摇摆,细声絮语,也是春天的老朋友了,随处站在河堤上,那条快要干涸的河流呈现在眼中,抬高的河床上植满杂草和荆棘,乱石嶙峋,只在最中间,一条细若纤绳的水流,无精打采地流过,消失了曾经奔流的生命力,河道两边,一些垃圾浊物放肆地占据并扩大着地盘。

  大门的一扇铁皮锈蚀地厉害,祁成敬推开门扇,大门向着反方向退去,吱呀声古老地让人难以躲避。经过一个黑沉沉的穿廊,脚下破损的水泥路面不断有小石子被踢起,急簌簌地落到前方。祁成敬感到有些压抑,尽管如此,经过院落时,他仍然对出去的李阿姨问了声好,并将两个陌生面孔的小孩子溅落到他身上的羽毛球递了回去,低头徘徊到二单元门口。

  上楼,掏出钥匙,防盗门也是一连串老套的吱呀声,好像被传染了似地,他换上拖鞋,随手把钥匙搁在黑色鞋柜上,发现比平日多了一份报纸,纸上平放着一副蓝边框眼睛,他没回头,顺手把门轻推了一下,那门又不识好歹地送上一句吱呀声。

  “妈。”只一个字出口,祁成敬胸口无比炽热,一时间心里尽五味陈杂,他多少有些愧疚,好像这已经发生和没来得及发生一切事情,都由他肇始而起。自从父亲过世以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间光线并不充裕的小屋里度过了十年,母亲操持着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用原本不属于他的担当和坚毅,苦苦地维持着这个单亲家庭,一路走过,目睹着他毕业、工作、成家立业,终于可以独立地开启新的生活模式,往后的日子好像不那么难熬。谁能料到,在即将六十耳顺的年龄里,却又横生波折,和他一起承受拆迁的苦累,这一切,祁成敬原本觉得如天外来客一样,和自己没有半点瓜葛,可现在都成了无法避让的现实,他的愧疚,在于一个男人的责任和顺遂的隐忍,在于埋怨自己不能走向更大的平台,和其他冠以成功名号的同龄人一样,不废吹灰之力,轻松解决问题,他没有带领这个家庭走向更精彩生活的能力,如今也丧失了这样的信心。

  “回来了,没听见你说起呀”,母亲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头,两只手背在围裙上搓了搓:“锅里还闷了些米饭,我给你煎一下。”

  “妈,我不吃了,刚吃过了。”祁成敬看见,右边的裙角反折了上来,母亲的手落在了紫色的羊绒坎肩上。他抹了把脸,把雨中的尘渍清洗干净,顺手拿起茶几上母亲的水杯,将水倒满,随即坐在沙发上,静候母亲。

  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清脆入耳,没过多久,在持续不断的过程中,又显得有些嘈杂,这里面有生活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复杂的秘密,生活就是一个大反派,从舒适无虞到烦恼不堪,有时,仅需一个电话,或者几句言谈。

  洗了手,母亲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风湿侵袭她的左腿,即使在暖和的天气里,她的腿上也披着一条绒毯。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祁成敬,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祁成敬低着头,右手在身后划拉着,如犯错的孩子一般请求原谅。

  “你下来学校知道吗?”许久,母亲开口问他,右手腕上的一串木质佛珠晶莹光滑,母亲一手捻着珠子,一颗一颗地,姿态平稳,面容平静,像在用简短的话考验他的虔诚。

  “请过了。”祁成敬吐字有些含糊。

  “知道了,也没什么,静观其变吧,只是和咱们原来的计划有些冲突,这个你可别往心里去,毕竟,人是活的,还可以继续想其他的办法。一旦生闷气,不可捉摸,伤了身体可真是不对,再难,也要过,这些年,我们一路走来,还怕难吗?”

  “妈,我知道,就是感到有些憋屈,没处说去。”祁成敬心里的炽热感又重新燃起,原本是他想说给母亲的话,没料到先被母亲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话语中充满安慰和鼓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母亲都是以他为中心的,他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无时不在牵动着一颗伟大的心,教会他如何应对逆境,在顺境中做好自己。

  “这不你在对我说吗,话说透了,就是挪个地儿,咱这家算算也有些年头了,变一下不是坏事,麻烦是麻烦,可一细想,干什么事儿不麻烦呢,人生一世就这么个样,咱也得学会适应环境。”母亲轻捻佛珠,一颗颗珠子顺从地从她的手指上滑过。

  “妈,喝水。”祁成敬旋开杯盖,把水递到母亲身边。他的心里略微好受一些,母亲这样的态度,是出乎他的意料的,其实他心里知道,属兔的母亲很胆小,白天发生一些怄气的事儿,晚上也会睡不着的,自己也许遗传了这一基因,在很多时候,总是感觉底气不足,还有那么一些武断。每临大事有静气,在祁成敬想来,这不是母亲一贯的处事风格,这次,为了给他释怀,为了不给他更大的心理压力,故作镇静的母亲,刚才的这番话可能练习了好长时间,为了对付他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母亲可能做了很大的功课,而这意味着她可能要承受更多。

  “也不是坏事,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让自己心上吃亏,就是最大的绝路,咱们吸取教训,不往这上面走。”母亲一如既往。

  祁成敬乜斜着眼,瞄了瞄母亲,还是原先的样子,放下水杯,兀自守持着她的佛珠,一颗,一颗,又一颗,让人觉得,每一颗都是人世间的一种烦恼,一圈下来,所有的灾难和劫运都被宽容和无私的母亲数度过去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向窗台,风声瞬间就刮了起来,她款步行至窗台上,凝望着外面冷峻高远的天空,缓缓地说道:“你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去你爸的坟上,给他也念叨一下,毕竟,也是个事儿。”

  “好,我知道了。”听着母亲的话,祁成敬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尽然有些哽咽,于是起身回房,从衣柜中拿出一件小挂毯,轻轻地掩上门,披在身上倒头就睡,仿佛困了几个世纪。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母亲站在小卧室的窗台前,拉启窗帘的速度慢慢地,窗外黎明前的光线,就像是一个好久没见的好朋友,母亲要一点一点地去回味,她拉窗帘的速度很慢,很悠长,粉色的帘子擦着窗台边沿,发出一种轻微的声响,帘摆已经汲落在地上,光线一点一点地寸进来,祁成敬睁开眼,很是享受早晨的馈赠,尽管身体还沉浸在昨日的疲倦中,但是新一的天毕竟是到来了,它敏感、自然、直接,没有掺带一丝虚假,充满了新生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祁成敬躺在床上,不是继续被瞌睡虫征服,而是不想起来,他在回味,好像眼前的母亲以及朦胧的光线,一下子把他拉入到来久远的过去,那是什么时候呢?哦,对,也许是她出生的那一刻吧,从降生到这个人世上的时候,从嘤嘤哭泣开始,他就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无时无刻,直到生命的结束,有时这种关注是善意的,有的时候是恶意的,但对他的关注没有改变。只有母亲例外,她的眼中,自己是神秘而又亲切的,在他到来之前,她已经陪着他完成了进化一般的遨游,他们血脉相通,肌肤互依,一个母亲终其一生,最大的荣光就是孕育了一个生命,完成了这世上最伟大的承诺。

  祁成敬感到时光在倒退,他愿意这样,侧了侧身子,涌进来的虚光加深着他对那个貌似已知实则陌生时刻的回访,这让他的心里无比温暖,不远处,站立着一棵树?一只紫色的巨大蝴蝶?还是一团光?窗内有光,外面是一切准备妥当的世界和勃发的万物。

  “早点放桌子上了,你起来洗洗吃吧,早上我想去早一点,今天好像又有下雨的迹象,也不知道天气预报怎么说。”紫色的巨大蝴蝶挥动翅膀,开始对着他吞吐气流。

  “我现在出门,你吃完了把碗放到厨房里,不用洗了,等我回来做,牛奶热好了,冰箱里还有面包,你自己拿一下。”紫色的蝴蝶慢慢飞走了,不依不舍地,空出了原来站立的地方,更大的光线填补了这个空地,刺激着祁成敬的双眼。

  “我和你乔阿姨出去一下。”门口传来清脆的一声。

  祁成敬起身,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头脑正在逐渐恢复,他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但是胸口感觉还是不畅快,睡觉不能把什么都补回来。

  他汲着鞋,慢慢吞吞地向厕所走去,只听见防盗门啪啦一声,他知道,母亲一定和乔阿姨出去,打听拆迁的具体细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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