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妈妈,今天晚上不煮饭吗?”小河不问,我不会幡然想起:今天早餐中饭他空等到现在?难道以为妈妈这整天失魂地忙这忙那是在准备今晚的盛宴?

  跑去抱住小河时,险些跌滚床下,“妈妈忘了,妈妈这就带小河去吃好吃的。”

  出门之际,小河揪了下我食指,缺营养的眼睛难为情地上下翻动,提示他的妈妈:鞋子没穿呢,头发也没打理呢,胸前的纽扣也对错号了呢。

  “妈妈,你不舒服对吗?”小河矢口说自己可以下馆子,妈妈爱吃的小河可以打包回来,妈妈在家待着就舒服了。

  我从钱包取钱给小河的时候一股气在体内抽了抽。还是背朝小河的好。酸鼻子揪心伤肺的表情五岁的小孩尽管不懂,却是感知到的。长大以后这张酸胀红肿的脸会在某个瞬间浮现在他脑里,那时他已足够能力去解读这脸的内容。也许再顺藤摸瓜,想想自己五岁时的那个家,五十平米下昏昏懒懒的一切,他会抽丝剥茧到更多的意味深长。妈妈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不争气地泪如泉涌?未来的他心里有了答案。

  这几天小朱(餐厅的同事)很费解的样子,说,“秀姐,你这两天摔坏的白瓷碟子、咖啡杯、玻璃杯快赶超上我了。不过红酒杯没事就好。”小朱摔过一次红酒杯,三百块的红酒杯是她四分之一的月劳动成果。小朱马尾扎的奇高,毛色淡黄,十七岁的姑娘缺了婴儿肥,瘦的让人心疼。

  “摔什么只要不被经理老板发现,都不叫摔。”换了以前,这样秘密色彩的话一定是偷偷被我扯出来的。

  小朱听我语气淡如水,倒把我当摔杯子老师傅看去,讨教地问,“真的?我上次摔完还特地去报告经理,经理见我垂头垂脑,说没关系,爱摔多少告诉他就是,反正月结一次性扣掉。”

  我告诉小朱刚来一个月都是被经理这样调戏过来的。

  “可经理对秀姐您毕恭毕敬的呀。”小朱无邪看着我,十七岁的女生不明白的事可多了去。像五岁的小河,不明白妈妈最近打个嗝都无精打采是怎么回事。年轻就是这点强,社会允许他们不懂,没人会找你晦气,不像混社会久了,不懂得装懂,懂得装不懂,这些人情与世故统统在年轻面前失效。小朱不懂同样是服务员的秀姐在餐馆隐隐算那么个人物,经理让三分给的是老板的面子。

  小朱是这里唯一未成年的员工。当时经理录用她,一是见她外型虽然精瘦,可底子厚,大眼睛尖下巴的,发育不受丝毫坏影响,该凸该翘的一点没漏。二是身世够惨,小朱爹妈离异多年,小朱随妈妈,妈妈现在患重病,三七二十一之下小朱毅然辍掉高中最后一年学习,出来挣钱给妈妈养病。经理一面说一面眼角潮潮的,经理大男人一个,本事全荟萃在那张尖尖翘翘的嘴上。调戏嘲讽、打趣逢迎,说的好戏十足。幸亏这男人良心还剩了点,普度众生地答应了小朱次日即可上班。

  餐馆有了小朱这么个万事欠火候的,男员工们平日的蔫掉的火全给挑上来了。“小朱,给哥露露牙齿,啧啧啧,这小白牙齿糯米糍似的!”“小朱妹妹,你俯低点,对,再俯低些!”“小朱儿,你才来几天,尾巴养的这么丰满。”

  小朱要是懂其中的话,脸马上烧了。要是不懂,一开始她会乘着讨问个意思出来,久了她不懂便走开,同时不忘回眸扑闪下珍珠似的大眼睛:你们不说话就够流氓的了。

  总之,小朱是工作中唯一不装愣卖乖的。这也是心里不舒服时我会找小朱,把满腔的愁绪过给小朱,反正小朱最多懂一两成。

  这天下班,小朱屁溜溜前脚黏我后脚。

  我耸耸一边眉毛,意思是:什么事?

  黄昏下的树个个拖着沉沉的灰影子,小朱的影子与我的腻歪到了一处。我给足胆量小朱,让她开怀说吧。这丫头这几天憋坏了,摔盘子摔上瘾,还摔到红酒杯去了。

  嗫嗫嚅嚅的小朱讨我愿不愿意借一步说话,大马路的一句话还没脱口就给八月大风扫个稀烂了。

  “附近有家小吃店。”我领路,小朱步我后尘。迟些回家,我很放心,小河如今在家自理得很妥。

  小吃店烤味咋呼呼滚着青烟。这时分能在这里吃的要么无家可归,要么有家不愿归。我和小朱各占一半。

  “说吧。”我点的果汁马上到,二郎腿一翘,两肩无所谓地摆开,我吸一口果汁,油然而生老大姐的风范,我很满意。

  “秀姐,我今天又弄坏了一个碟子,二十块钱呢!”小朱定是觉得不拿句无聊的话撑撑,直接开场会很尴尬。

  “这个月扣了很多钱?”我敷衍地皱皱鼻子。

  “有三百七十了呢。”小朱认真掐起指头去算。

  “噢。”

  “秀姐,你说我怎么办?”小朱定定神,对我凝神而视。

  “什么怎么办?”你这丫头特地占我下班时间就为这小的破事?

  小朱见我面有怒色,顿时哑了。鼓着腮咬起插雪碧的吸管。

  “秀姐,我谈恋爱了。”

  “初恋吧。”也就只有初恋值得大惊小怪。

  她诚恳去点头,“我怀了他的小孩。”说完整颗脑袋埋下去。

  “那男的怎么说?”

  “我要不要去打掉?”小朱抬头抬得飞快,马尾辫梢甩我一脸刺刺的生疼。

  “谁的主意?”

  “你不赞同吗秀姐?”小朱嘴半开,可见辣椒的舌头抵住糯米的牙齿,无知无觉灌着热风。

  “你为什么要打掉?”

  “我妈现在生病住院,要孩子多不方便。”

  “他同意吗?”

  “主要是我妈不会同意的。”

  噢!懂了!他不同意。小朱东闪西躲地克制自己不谈“他”。嘴唇牵起的肌肉一窜一窜。小朱真是个傻女孩,他不同意非要说自己想堕胎,非要拿自己妈妈来挡箭牌。这姑娘主意大的很,且狠。她问我,为的不是迷茫要求指点,而是更确定下一步该干嘛。秀姐秀姐,随便哪个都可以是秀姐,小朱需要的只是一个对外界的宣布。她拿秀姐当这个“外界”,宣布她怀孕,宣布她堕胎的打算。而秀姐这时当机立断的制止会正中她下怀。除了宣布,还要一个外界的阻力,在力量上不够自信的人需要外界偶尔阻力阻力,才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在力量。为人处事欠火候的小朱深知自己这点力量不够。秀姐一句“不同意”就是东风,万事俱备,东风吹吹,火候够下掉一个婴儿的了。

  “秀姐,我就是不想让他失望。他比我大三岁,工作挣得一般,多一个孩子他会承受不住的。”

  “那你呢?你舍得这么个孩子?”

  “才四个月。”

  “你妈怎么说?”

  她犹豫。

  “你妈现在住院,不知道也好。”

  “秀姐,我决定了,这个孩子就当是我辜负了它。”一骨碌吸完雪碧,小朱拿手背抹抹嘴,手背即刻湿润了一块。

  十七岁的小朱离开时背影忽闪忽灭,挺是悲壮。我留自己在原位,彻底靠在椅膛,让傍晚的天色染蓝我的表情,让我化为夜色的一部分。

  城市的灯波浪地一个亮接一个。我行走在人群里。小朱真是个不孝女,我内心断言,自己的妈妈躺医院哪来的心情谈恋爱。摔了那么多杯子她也知道心疼钱,这钱大有用场,她正是冲这钱而放弃这非同小可的高考。她手脚真那么不听话?还是因为他才丢了魂?为了他,她钱也大手大脚,身体也可以敷衍。笨死了!这个女孩怎么学了我,她迟早要后悔,后悔爱上不负责的他。

  红灯亮我顿住脚步。我呢?后悔吗?

  莫君好几天不回家。他的身体核桃一样坚硬,我热脸蹭哪都成猪脸。他见我兴高采烈的,我说十九万有着落了!他问哪着落?我兴奋地额头去撞他肩窝,告诉他反正十九万到手了,你拿去还吧,放宽心,我这边不着急还。我感到他平日水草般的肩窝成了礁石。

  我什么时候劳烦你去替我借钱了?他还说,十九万他已经找朋友借了十万,还剩九万他这两天保证搞定。

  “你为什么不用我的钱?”关键时刻,我不好刺激他。我的钱脏了熏臭你了,还是你性别歧视看不起女人的钱!

  他两眼瞪成青蛙,浑身都在质疑,“为什么我要用你的钱?再说你一个女人去哪找这么多钱一下子?!啊?!”

  一道雷闪了闪我,哑巴瞎子聋子我都是。忘了是怎么把站立的自己抛进木椅,现在臀部还存一道淤青。莫君的话多明白,跟他这几年,曲折晦涩的言语费一点点脑力理解透还是没问题的。他的杀伤力从来不在肢体语言上,他是作家呀,可以用一句话让你无地自容他根本无需出手。

  那句话可以这么理解:你一个给别人当服务员的女人一下子借到这么多钱,你的手段是什么你该心知肚明。不是偷坑拐骗这种非正式途径,难道你认识个富贵朋友?你的富贵朋友可真爽气!一口气就支给你十九万。富贵朋友与你的情谊真深不可测。这朋友交的可真有眼有珠!你当我莫君三岁屁小孩呢!

  “你要不要!”小河就在隔壁睡觉,我克制声音,最后望着他。

  “你高兴的话自己花吧!”他甩手多潇洒,以为今时今日的自己真挥霍得起。

  “不行!你必须拿!九万,你拿九万,还清了,以后有什么怨气慢慢找我算,啊?”白炽灯光泼我一脸,瞧!多不要脸的女人。热脸三顾茅庐也没资格贴这位“诸葛亮”的冷屁股。

  “哼,早点睡吧。”

  我感到视野一下子黑下去。他摔门而去,他走了,他不要我了。

  他已经好些天不回来,家里一股味道,小河不明白妈妈忽然间发懒是为何。小河揣着饥馁的身体当妈妈的好小孩,扫地抹地倒垃圾让五岁的孩子瞬间长大,冒责任心了。

  小河也许看出妈妈的心事,不然那夜怎么会进房里给妈妈洗脚。小河搓着妈妈的大脚丫,水花噗通地溅开在那尖削泛黄的小脸上。妈妈被小河一问,爸爸又出差了吗?小河见妈妈脸上一道闪电,马上换话题了。

  妈妈自己在心里替小河问:爸爸呢?去哪了,还回来吗?

  回来。得这么安慰自己。爸爸是疼小河的,爸爸舍不得小河呀。心里念到这,一颗眼泪不争气地滚进洗脚盆里。

  在小河眼里,这几天的妈妈行尸走肉。他以后会懂“行尸走肉”这个词的。我是个失败的妈妈,小河,爱你爸爸多过爱你。妈妈想把最好的一切给你。没办法,妈妈太笨了,不懂把这份对你爸爸的爱匀一些给你。

  行人一窜一窜离离散散,在这纷扰的城市中央。我得回家。我突然羡慕小朱,她不懂的那样多,她的坚决勇敢就是她的无知愚昧。人生,爱一场,恨一场,光懂有个屁用,愚昧愚昧过下去,不失为一种幸福。

  电话把我的思绪抓了回来,我懒懒接起,“小秀啊,棋哥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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