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肩上女鬼

  第二天,师父让我领路,带他去到本市下属的一个叫“花西”的小镇子,说是那儿有一单驱鬼的邀请。

  一听真要捉鬼,我既有些紧张,又十分兴奋,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儿呢。

  市区到花西镇也就四五十公里,我们是坐短途班车去的。在大巴车上,师父那双色眯眯的三角眼一直盯着邻座上穿着敞领T恤的姑娘的胸口,偷偷往里瞄,一边瞄还一边儿咽口水。那副猥琐模样让我这个厚脸皮的小流氓都觉得害臊。

  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啊。

  到了花西镇,有人在汽车站把我们接到了这次驱鬼任务的地点——莫家大院。莫家大院古色古香,很宽敞很豪华,院子里停放着两辆豪车,看样子就很有钱。有钱,这一点儿很重要,有钱能捞到的酬金才会多啊。

  一位愁眉苦脸的瘦小老头儿早早地等候在那儿了。这位老头儿是莫家的主人莫守,被鬼缠身的是他的独生儿子莫德。

  莫老头儿迎着师父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范天师,可把您给盼来了。”

  师父私下里一副笑嘻嘻的猥琐样儿,这时候却满脸严肃,下巴扬到了天上去,指着我向莫守老头儿郑重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挡搭马烈,年纪虽轻,道行却很深呐,对厉鬼的劝喻功夫尤其了得,可以劝化厉鬼怨气,一张铁嘴能连说三天三夜不住口,非劝得厉鬼服服贴贴、痛哭流涕不可,道法界人称……人称‘马铁口’。”

  听这个老骗子瞎吹一气,我的脸都憋紫了。

  莫守却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马天师,有劳了。”

  得,我狗屁不通也成天师了,那是不是该拿一份儿天师的钱呢?

  穿过院子进入客厅,立马就觉得浑身冷森森的,嗓子眼儿都往外直冒凉气,不是那种空调制造的凉快,就跟走进一间很久没人住过的屋子差不多。

  师父脸色凝重,低声嘱咐我说:“这屋子阴气很重,别吃这儿的东西,别喝这儿的茶水。”

  我点了点头,回头看在汽车站接我的那人,他在院子口儿停住脚步不敢进来。不用说,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行都觉察出了这屋子鬼气森森,他是本地人又怎么会不知道?

  “抱歉,茶泡得不讲究。家里出这种事,请的佣人都走了。”

  莫守客气地将我们师徒请到客厅里的茶桌旁坐下,亲手端来两碗香茶,自己去了内室,一会儿后,他搀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驼背老头儿慢慢地出来了。驼背老头儿颤颤巍巍地走一步咳嗽一声,咳得很用力,好像随时都会把心肝脾肺肾咳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被鬼气侵染严重的的人容易落下阴寒虚弱的毛病,比如咳嗽风湿什么的。

  “范天师,这就是我儿子莫德,您一定要救救他啊。”莫守指着驼背人说。

  我吃了一惊,这个驼背看起来比莫守的年纪还大,居然还能是他儿子?驼背人费力地坐了下来,他的身子佝偻得厉害,坐在椅子上面还能露出椅背来,头脸埋在胸前,压根儿就看不到。

  莫守让儿子抬头给我们看看他的脸色。

  莫德慢慢抬头,很费力的样子,就像是脖子上压着几千斤。看清他的脸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张脸庞就像是一张白纸给水洗揉搓过了几遍似的,明明底子很白净,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没错,却又是皱巴巴的,脸上的沟沟坎坎比他老爹还要多。两个眼窝黑洞洞的,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凉气。

  师父转过头朝我诡异的一笑,低声在我耳边说:“小马,你不是想见一见鬼么?就现在怎么样?”

  我大喜,忙说:“好啊,好啊!”

  “不怕?”

  “不怕!”

  “行,你可别丢我的人!”

  师父低声念道:“吾行一令,诸神有请,左右,目清,急急如律令!”两个指头并起,在我额头印堂上点了一下。

  这叫作“开眼”,绝大多数人凭肉眼是看不到鬼魂的,施法开了阴阳眼后才可以。有极少数人是天生的阴阳眼,不用施法开眼就可以看见鬼魂,这类人看上去很拉风,其实就是十足的倒霉蛋,除了从小容易招惹邪祟,经常会被吓个半死不说,就连一个肯陪他玩儿的小伙伴儿都没有,成年后找对象也不好找。你想啊,谁敢跟一个容易招惹鬼魂的人同床共枕?后来才知道,师父刚好就是这么一个天生阴阳眼的倒霉蛋。

  师父替我开眼后,就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副特异眼镜那样,我立刻就看到莫德弯着的肩膀上骑着一个白色的女人身影。女人身材高大,腰腹跟水桶似的鼓起,两条白森森的肿腿从莫德的脖子两边垂下来,双脚都快碰到了地面,这架式就像是一个高大的成年人骑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脖子上,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女人的面庞肿涨得像个大号的瓷盘,脸颊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烂肉,里面翻滚着绿森森的蛆虫。对,就是绿色的,我后来才知道那叫鬼蛆。

  因为事先有心理准备,第一眼看到女鬼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害怕,只是双腿在桌子底下直哆嗦。女鬼脸上的一对网球大小的眼珠突然跳了一跳,接着滚动了一下,骤然看向了我,一道绿幽幽、冷森森的目光恶狠狠地投射过来。

  妈呀,我立马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整个人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手臂把桌子的茶碗都带翻在地,一碗热茶泼到了自己的裤裆上,又是烫得哇哇大叫。

  莫家父子朝着我投来狐疑的目光。师父也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都快吓尿了,颤抖着声音掩饰说:“这茶……茶太烫,烫得我没有拿住茶碗。”

  莫守皱眉说:“哦,待客不周,抱歉了。”转身回屋,重新给我端来一碗茶。

  我鼓足勇气,再次抬头看了一眼骑在莫德肩膀上的女鬼,这一次我没再惊叫,却还是低下了头双手直抖,茶碗撞着盖子哗啦啦直响。

  师父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立马就好了。从此之后我每次犯错,这老头儿都会拿脚教育我。而我也确实贱,因为“脚踹教育法”确实对我很有效。

  师父慢吞吞地喝完整碗茶后,才开口发问:“莫老板,你儿子被女鬼缠身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拖了这么久才请人?你们可真够迷糊的。”师父皱眉说:“你儿子已经邪气入体,脊椎也被女鬼压得弯了,再拖上一个星期,阎王都救不了了。”

  莫守苦着脸说:“我们有请人的,请了很多法师,都拿这女鬼没办法。要不就是赶不走,要不就是赶走了又来。直到听到您的大名,才赶紧把您请过来。”

  “这女鬼执念很深,怨气很大,叫什么名字,跟你家有什么恩怨?”

  “她叫钟婧,生前是我儿子的对象,后来我儿子跟她闹分手,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死了后怨气不散,一直缠着我儿子。”

  一听是青年男女的感情纠葛,我就忍不住插话问:“莫老板,他俩为什么闹分手?”

  莫守叹了口气说:“年轻人的事情,我哪儿说得清楚?”

  我把疑惑的目光看向莫德,发现他低垂眼皮,似乎不愿跟我对视。

  “分手就分手,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呢?”

  师父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绿一黑两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抬头看向女鬼说道:“钟婧,你虽然已经化为厉鬼,但毕竟还没害死人。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将两个瓷瓶重重磕在桌面上,看着骑在莫德肩上的女鬼冷冷地说:“入绿瓶生,你还有投胎的机会。入黑瓶死,魂飞魄散化为黑水。你是要自己进绿瓶呢,还是我来收你进黑瓶?”

  “臭道士!别多管闲事,助纣为虐!”叫钟婧的女鬼大声喊道,接着放声怪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女鬼的声音,说话也就罢了,她的怪笑声就像是瓷瓶刮过玻璃,尖利得瘆人,听着让人头皮发紧。

  莫老头儿的脸色也跟着一变,他没开阴阳眼,也是能够听见声音的。我注意到他的驼背儿子莫德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抬起头怨恨地看了父亲一眼。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别我辣手无情。”

  师父从袖子里掣出一把短柄桃木剑,左手捏了个法诀,脸上神色肃穆,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看上去气场足极了,跟先前的那个猥琐怪老头儿简直判若两人。

  “桀桀。”

  钟婧怪笑两声,突然再次恶狠狠地瞪向我,两只网球大小的眼珠在硕大的眼眶里一跳一跳的。我浑身寒毛直竖,腿肚子发软,妈呀,她这是盯上我了,鬼也知道柿子要掂软的捏?

  果然,钟婧纵身向我猛扑过来,这一回我是连惊叫都来不及了。幸亏师父反应极快,桃木剑刷地一下迎刺过去,哪知她扑我这一下却只是声东击西,她在半空中骤然化为一道黑气,迅速掉头窜入莫老头儿的额头,消失无踪。

  莫老头儿像触电似的陡然僵直,脸上黑气笼罩,连我都能看出他是中了邪,被鬼魂附了体。

  “老混蛋,今天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莫老头儿双眼暴突,怪笑一声猛扑过来。既然嘴里既然骂着老混蛋,那就该对付怪老头儿去啊,他却又玩了一次声东击西,迅捷无比地扑住了我,双手铁钳像一般紧紧掐住我的脖子,勒得我直翻白眼。

  “师……”我情急大叫师父,却没能叫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师父居然还有空喝下了一口茶,真是个没义气的老混蛋。

  生死关头,我浑身的力气被逼得爆发出来,双手猛捶莫老头儿的胸膛,膝盖也狠狠地在他的裆下猛顶了一下。莫老头儿却浑然不觉,双手加力掐得我眼冒金星。

  “吾行一令,诸神有请,破煞,驱邪,封鬼,急急如律令!”师父口中急诵咒语,右手握剑,左手从怀里摸出一张道符,往莫老头儿额头上贴去。

  还是慢了一步,就在道符将要贴上额头的一刹那,一道黑气从莫老头儿身上迅速窜出,师父一剑刺去,又落了个空,活人毕竟比不上鬼魂敏捷。眼看着钟婧即将逃出客厅,师父突然张口喷出一道蓝色的水箭,半空中响起一声惨叫,钟婧显了形浑身冒着蓝烟,去势却不减,一道蓝色的影子像闪电一般很快从窗户逃循无踪。

  师父也不追赶,而是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桌上的两个瓷瓶,继续好整以暇地坐下喝下一口茶水,漱了一下口,把嘴里残余的淡蓝色液体吐在了地上。我这才知道,他刚才在我遇袭时喝下一口茶就是为了嚼下药丸在嘴里和成对付鬼魂的药水。

  我喉头发干,咳嗽了几下也缓过气来。莫老头儿也苏醒过来,满脸痛苦地捂着裤裆嗷嗷直叫,刚才我情急之下用膝盖是想顶开钟婧,鬼魂离体后痛劲儿却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老头儿缓过劲儿来,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和师父,又看看儿子,显然还不太清楚状况。

  “我们已经赶走了邪祟,你儿子没事了。”

  莫德也咳嗽着费力地说:“爸……我……感觉好些了,身上没……没有那么冷……那么重了。”

  莫老头儿脸露喜色,跟着又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捂住裤裆,一副余痛未解,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脸上红了一红,信口开河说:“莫老板,那姓钟的女鬼是个流氓鬼,上你身后在你裤裆里掏了一把,那也没有大碍,痛一痛也就好了。”

  小骗子当面撒谎,老骗子居然也开口帮腔道:“对啊,莫老板,这个流氓女鬼掏了你裤裆一把,没有大碍的。”

  听了这话,莫老头儿脸色大变,眼神极度慌乱惊恐,刚才女鬼在客厅里怪笑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慌张过。我注意到儿子莫德神色冷淡地瞥了父亲一眼,目光十分复杂。对捉鬼驱鬼的道术我是一窍不通,看人察色的本事却在这几年的小骗子生涯中练了出来,那绝对不是一个儿子看待父亲该有的眼神。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