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在某本书上瞥到这么段话:一个人的坠落,就是自我的逃离。

  还有这么段话:悲剧总是从背叛开始,背叛总是从自身做起。

  当时二十一岁的我,意识依旧在偏落的小镇文化与繁盛的都市文明中左右动荡。灯红与酒绿带给我的视觉冲击而产生的不确定性彷徨。当然,二十一岁的我思想及语言表达能力不足够去完整慨括当时的困顿,哪怕如今三十五岁,也只是与命中的表达打了个擦边球罢了。

  更何况二十一岁,或是二十岁之前的我,只想安安稳稳演完人生这个角色,微薄却稳定的收入、聊得过去的爱情、看着可以的婚姻,再一场或两场生离死别,落幕时刻带着安乐的笑。够了,我自知自己没那种本事贪心。得过且过不点不伤害我的自尊心。

  但,莫君,自从认识了你,并共同建立了家庭。你说:女人不能丢掉思想。你爱我,你愿意娶我这么个乡下妞。你看中我的淳朴,与淳朴所含义的可塑性。正如当时你见我浓妆艳抹,你在我身上找到惊艳,这么个女人只要一点点修辞便能大放异彩,构成笔下的传奇。你这么说的时候,我似懂非懂。但我愿意相信你,你说的“女人不能丢掉思想”。

  于是我开始翻阅你的文章。你第一次出版的那本叫《逃》,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本成形实体书。

  上面的那两段话便是《逃》中最使我深刻的。

  莫君,那时我已开始在探寻一些以往从未触及的思考。关于你说的“独立”、还有“自我意识”。

  “独立”在我并不能称之独立。想那么多,想那么复杂,想所谓的人生,我小女人一个无所谓的,但对于我们的婚姻有所谓。把你说的每一句话想通透,我感到彼此可能会越来越近。毕竟你才高,而我学浅。要斩断多少荆棘才能真正抵达你精神上的彼岸?你在想什么,你说的话到底有几个意思?我想要彻底懂你的所作所为。

  正如此刻满脸春光的棋哥坐我对面朝我不断调情,我脑里想的全是你。想每个时空的你。想把你看个究竟。究竟你为何堕落至欠债?低俗至拿“赌”来怡情?无耻至勾搭女人来满足自己?

  天地间充斥棋哥的那一会儿沙哑一会儿尖锐的嗓音。

  酒店大堂的咖啡小馆这时分(早上十点)只有我和他两人。

  “小秀,你今天真漂亮。”棋哥看着我,我看着棋哥,棋哥是虚的。莫君仿佛就是棋哥,我想,莫君也曾和我来过咖啡馆,是更上档次的另一家。莫君体贴不去问我点什么,他替我点,咖啡牛扒沙拉对以前的我与带苦味的水、一盘牛肉、几块堆叠的水果。我缺的审美体验莫君在日后替我一件件填了进来。

  “棋哥,这么突然出来,餐厅那边会不会不方便?”装吧我,我起大早涂抹精致妆容要的不就是这个“不方便”么。

  “今天难得出来,咱别提餐馆,啊?”棋哥肯定也在想:装吧你,“不方便”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白天没事你打扮个天仙干嘛?你一来就朝我蹬那条黑丝袜小腿,露出欲张欲合的笑容干嘛?还不是那天棋哥我给你的暗示!

  “棋哥,那天你替我赔偿的钱,我——”

  “小钱一桩,不足挂齿。”说完,棋哥为自己颇腔调的回答满意笑起来。

  “钱我会还的!”在还之前,我还要找您借一笔更大的钱呢!

  “小秀呀,”我瞥见棋哥眼睛在桌面寻什么,我的手已经醒目地从桌底溜到桌面去,让它开头炮,成为我要从棋哥身上捞钱的第一步,让它遂棋哥的愿,胡乱摸摸不亏。“咱俩都这么熟,你这小妞要再客气,棋哥可要生气咯。”

  棋哥四十岁的脸这时天真忸怩。

  我不说话。沉默会替我回答,沉默永远有魔力幻化成别人心目中的答案。棋哥在沉默中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咖啡馆的音乐是低回婉转的钢琴声,棋哥的手在我手上却高潮迭起。

  “小秀,你真好看。”

  “小秀,你端咖啡喝给棋哥瞧瞧。对,对,好看极了。”

  “小秀,你的手很软啊,咦,手掌怎么长了三块茧?工作是不是很累?不累?那就是回家那男人对你不好!”

  “小秀啊小秀,你二十多岁的少女,眼光毕竟还是不成熟,要是早认识棋哥,你现在除了躺家里敷面膜,就是出去旅行购物。哪舍得把这你娇美的小身板出来受罪。”

  我假装咖啡噎到,发出剧烈的咳嗽。

  “棋哥,我头有点晕,想打个盹。”堂堂老大男人一个,哪那么多舌根嚼。干脆点!我想,你耐得住,我耐得住,我的钱眼耐不住。

  棋哥两眼珠子鬼似的活了,身板打了个挺。呀!他也觉得是时候了。

  咖啡馆在地下,酒店二三层属于通宵达旦的娱乐场所,一张张颓败的面孔摊在一楼大堂客椅上的全来自二三层“娱乐至死”的人们。

  我笔杆子似的站在棋哥身后,跟随棋哥的躯体比狗还忠诚。在棋哥掏身份证掏银行卡给服务人员,到房间里的棋哥让我耐心等他先洗浴的这段时间,我大脑的内容白茫茫一片。

  我动了动,床马上发出呢喃。

  我在干什么?现在逃来得及?还是从棋哥身上一次性借到十九万的把握我已是成足在胸?

  臀部离开床,粉红色泽有些许败落的高跟鞋开始无方向无知觉地来回移动。这是一双很纤细很笔直的腿,细的像是无骨。它来自遥远的穷乡僻壤。踏过许多泥腥之物。路过镇上的斗殴群架,它会直接横过去,血腥的场面它并不感到稀奇与畏缩。现在它动摇了,它发觉自己过分冒昧与自信,将自己置于当下的无出路困难中,它还打算往哪逃?

  我听见棋哥在哗啦哗啦的水里大声搭讪,“小秀,要不你也来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小秀的高跟鞋简直要把地板刨出火花。廉价粉底悄悄从龇牙咧嘴的脸上撒落。小秀啊小秀!你再不逃来不及啦!你是个有夫之妇,有儿之母,你这样跟麦当劳那天的莫君有什么两样!小河知道了你抬得起脸当妈吗!

  “小秀!棋哥快行了,再等一会儿哈!”

  小秀感到房间的闷热比家里的破锅子冒出的气还呛人。小秀一手挠头发,一手去搔脖子。人生最没主意的时刻小秀终于体验到是什么滋味。

  那扇磨砂玻璃门,外面看,光在雾气中朦胧一片。雾气包裹一具中年男性躶体,由那躶体中所感召出来的高亢、跃跃欲试、七情六欲。它即将为你呈现生命的热诚与信仰,在拥有的那一瞬它将归属感十足:闯荡江湖的漂泊终于要靠岸了。小秀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岸。正如他出来时重复地问她:你愿意吗?我随时尊重你的不愿意。她听到他这么说,不知该作哪种反应:这是江湖男人泡女人的惯用伎俩,还是江湖男人真心实意对她的尊重?

  二十六岁的小秀看不明白。甚至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泪。害怕还是后悔,还是内疚?内疚自己无耻到要用姿色去哄取男人的心肝肺,从他那儿哄出一个心有所属的钞票价目。

  小秀脱下高跟鞋。逃已经无望。男人问小秀渴不渴?小秀懒得回答。小秀得想好这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完成后该如何开口借那笔巨款。

  男人拿杯子去浴房洗干净,装满水端给小秀。他不懂这个已是人妇的女人为何这样紧张,照理,她的床上经验不会少。转念,他懂了!她紧张一定是为自己,听说每个非处女的女人在遇到自己心动男人时,举手投足都会回归处女。

  小秀觉得他笑得几撂肚皮一颤一颤,浑身都是值得惊悚的滑稽。

  小秀自觉在床上摆出姿势,腿上的黑丝袜她故意不褪。她闭上眼,打算一鼓作气地完成这仪式。对!小秀想到目前的这一切作为“仪式”,内心舒服了些,仪式起码高尚的人才拥有,莫君的生活永远是仪式化的,饭前练练书法,饭后几杯小酒,睡前喜欢对月亮观赏一番。小秀想到自己也在处于仪式当中,把自己当祭品,把外界当做赐予的供品。小秀的想法让心宽了不少。她打开眼,眼里不是个老肉丛生的男人,眼里是钞票。于是那两条水灵灵仿似无骨的腿瞬间主意又回来了。

  小昕,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非常看不起秀姐。但秀姐从没后悔过,爱一个人哪那么简单,不付出哪来回报。幸而棋哥是通晓这点的。

  “小秀啊,你放心,棋哥不会亏待你,十九万明天就汇到你账户里。”说完,棋哥张开手臂,我识趣地把头靠过去。

  我当时轻快得快晕了,就这么简单?十九万就到手了?

  忽然间,我发现之前的挣扎都太矫情,一次肉体的背叛换来将来家庭经济的稳定,怎么不值?

  离开酒店,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

  小河正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的随卡通片里人物一起扭摆。

  “爸爸呢?”我对小河指指无人的房间。

  “爸爸在外面。”

  “爸爸在哪?”

  “爸爸下午说出去一下。”

  “现在还没回来?”我脑子即刻意识到什么,问,“你晚饭没吃?”

  小河挠挠耳朵,极度羞愧地指指桌面已完成的杯面。杯面没营养,浪费钱,小河知道我对它的态度。

  “哪来的钱给你去买杯面?”

  “爸爸。爸爸出去时给了我十块。”

  “饿不饿?”

  小河不作声,摇头是犹豫了几秒才摇的。

  “走!妈妈带你下馆子。”小河哪怕是真的摇头,真的不饿,我也必须要他下馆子。无关他,有关我,我太饥馁了,一整天的自我背叛早已把我身心各透支到虚脱。

  莫君当晚没回。我尝试拨电话他,电话一直语音处于关机。干脆我也关机。反正你迟一秒回来便多忍受一秒痛苦,欠债的滋味你这种文化人哪能说扛就扛得起。我注意到今晚月色很温善,平时逼仄狭窄的天花板、墙角蜘蛛网、发腐的衣柜这时统统顺眼许多。

  那晚的梦,莫君回来了,我踏着轻盈的步子出门迎接他。他听了我的好消息,不可思议的同时对我深深一个巨吻。这个家以后会活泼靓丽起来,希望已经被我们抓在手上。

  不过小昕,看到这里,秀姐得给你打个强心针:因为梦总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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