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的四合城,历史上以关隘、古栈道著称,顾名思义,被大山四面合围,孤绝地陷落在群山脚下的凹地中,多少时日以来,抬头看见的都是难以逾越的山峰,心中感叹那些无名的飞鸟,如何凭藉一双单薄的翅翼,毫无怨言地飞临山巅。多少人胸怀梦想、挥汗如雨,组织族人开山遇水,用智慧和胆略征服这地理意义上的天堑。时至今日,交通仍然是阻碍四合城经济社会发展的最大瓶颈,在通畅和封闭之间,四合城缓慢地向前行进,它拥有这高山峡谷的血清,天然地和这些水乳交融,好像任何一次发展都是对这些山峦的鄙视和不敬,也正是如此,今天在这座小城和交通有关的每一件事情,都自然而然地成为话题,被百姓口耳相传。历史的经验告诉人们,打通阻碍,联通外部世界,让一切新鲜的事物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的人,都是秉承了祖辈的荣光,可以成为闪光的英雄人物的。多少年以来,成功的定义也局限于在大山深处过日子的人们,有朝一日,在四合城居住下来,从穷山僻壤到四合小城,把日子换成生活,也许这就是一生。
祁成敬把自己丢在城北的一条十字弄巷处,像废弃的钢铁,无人搭理。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感觉胸口憋闷,有些头晕眼花,勉强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团皱的纸片,低下头揩了揩胸口衬衣上的泥点,旋又僧人一样入了定。现在该怎么办呢?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不忍心就这样被生活贩卖,甚至贱卖,可是该怎么办?风起了,弄巷另一侧的垃圾箱中,几个塑料袋顺势起飞,向不同的方向,巷内几辆自行车冲破雨雾,骑行的人双脚前蹬、弓腰向前的姿势令人神往。一辆捷达轿车被穿梭的人流逼在原地,动弹不得,无可奈何地打着双闪灯,远远地,像是招呼谁向他靠近。急忙走路的人大都低下腰身,闪躲着雨,有的夹着买菜的包,护着那些鲜嫩的菜蔬,不顾自己身上被雨淋湿;有的用手理顺前额的刘海,忙又不迭地划开手机接听键;有的埋怨着无法撑开的伞,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天下所有的古怪事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大妈呵斥正在雨中折返跑的孙子,那嗓门,仅一声,如低沉的雷,瞬间挂在天空的屋顶上。但这所有的动作都是自然、平易的,比起平日里的扭捏作态、勾心斗角,一场雨,让人们重返平凡的生活,去记取和眷念。
雨,是众生的情人。
看着这温暖的一幕,祁成敬心里滚过一股暖流,促使他双眼中兀自潮湿起来,他摘下黑框眼镜,揉了揉眼角,努力地将嗓子里充斥的闷气压回去,只身站在巷口,脊背几乎贴住了墙面,爬满灰尘的红砖被水一浸,重又恢复了以往的色彩,一片一片地,在祁成敬身后铺排而去,在漫长的时日中,红砖呈现出一种湮远,砖体上布满细密的孔洞,有的在四角处被大面积地平削过,带着人类独有的多余刻痕,以颓废之态支撑着整个墙体,一片砖的命运都是独一无二的,何况是人呢?
后背挤住了墙,祁成敬感到有了些许依靠,人流继续在弄巷内漫流而过,附近的屋顶上,几只鸽子寻找天空,翅膀掀起巨大的气流。是的,一切都在固定的方向上,只有他,曾值得夸耀的方向感,已然迷失,荡然无存。
“杏儿茶,哎,好喝不上火。”弄巷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吆喝,干净、有力,捷达轿车终于挪动开来,慢慢腾腾地驶出巷口,后面尾随一辆人力三轮车,车上的人白衣白褂,双手把持车把,车上一口硕大的酒壶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车体空间,两边被彩色尼龙绳攀系在车体上,防止倾倒,来人一边双腿交替蹬下脚蹬,一边继续吆喝着:“二月二,三月三,龙王降雨满三山,茶中有杏诉前缘,杏儿茶哎……”。
巷爷!祁成敬脑中一念闪过,精气神提振了一下,两眼重又蓄满了光芒。
“巷爷,今儿个这会还在外面呢?”祁成敬疲惫的脸上滑过一丝惊异。
“得嘞。”巷爷右脚从脚蹬上挪开,用脚面控制住旋转的脚蹬,身体半伏着,另一只脚从座垫上跨下,稳稳地立在祁成敬身旁,动作简洁干练,人刚落地,整个三轮车也倏忽停了下来,人车合一,整齐如一,在祁成敬眼中,这套动作如果换成他,无论重复多少遍,都没有巷爷那样的神韵,真的演绎到化境了。在祁成敬眼中,巷爷是在车上过活的人,一招一式都透出了率真和朴实,凭本事,不怨天,这样的人,值得他尊敬。
“小祁,今天不休息,怎么回来了。”巷爷声音洪亮,说话时脸上的皱纹荡漾开来,他头发全落光了,胡子茬沿着两侧脸颊繁茂地排列,没有序列,硬硬的胡茬长时间地扎根,花白对照着黝黑的肤色,都安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寸土未失,
烘托出那张沧桑的脸。听得出,他对小祁门儿清。
“巷爷,您老这会还在外面哪?往常九点不到,您这壶里可就一口难求了。”祁成敬仰着头,又问了一遍。
“哎,这不人上了年龄,昨夜落了枕,睡不踏实,索性坐在床边等天亮,今儿个原本就出来的迟。”
“来一碗吧。”祁成敬顿感胃里蠕动地快,饥饿感牢牢地攫住他,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来,一碗”,巷爷只手持住壶把,身体紧贴住大壶的后半部,借助身体的前倾的惯性,把油茶倒进塑料盒中,油茶顺着壶嘴流下,一滴也不曾溅落,壶体落下时整个车身颠簸了一下,又平顺地停靠稳当,巷爷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巷爷把盒子递过去,满怀忧伤地说:“小祁,不瞒你说,这人就是环境的动物,这两日我真似着了魔似地,就要走了,也跟你告个别吧,闺女在外地买着房子了,我也准备寻她去,这老根儿,老底儿都丢不下,这几日,我就想骑车出来随地走走,夜深了,也一样,到哪里都觉得激动,往事历历在目,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穿越了。”
“您老去哪里呀?”听说巷爷要走,祁成敬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在这小城里,谁不知道他呀,父亲说过,巷爷是四合城的活地图,每日里哼着小曲,骑着单车在城里逡巡而过,是四合城一道绝美的风景。他是勤劳淳朴的,乐善好施的,在这弄巷里深居简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谈到特色小吃,人们会下意识里竖起大拇指,对杏儿茶津津乐道,而说起杏儿茶,不得不提巷爷。外地客人来了,循着声问路,回答的大致一样,先找到弄巷,再找巷里头的老头儿,时间久了,唤为巷爷。巷爷的杏儿茶,远近闻名,每天拂晓,在他简陋的房屋旁,排起了长队,人们在茶香缭绕的房梁下说新闻、谈买卖,畅想明日,都离不开一碗啧啧称奇的杏儿茶,那里有儿时的味道。到九点,巷爷面带微笑,在阶台上挥挥手,招呼大家伙散了,他进屋取衣,照例把那条白毛巾搭落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说:“走了,各位,外头还有地远,赶不过来的,出去送一下,喝一口,暖和。”
于是,那人那车就在人们的视线中缓缓而来。在祁成敬眼中,巷爷是四合城的历史坐标,他每日的功课,已经不是单纯的买卖赚钱,服务他人,环城一圈,是一种寄托。
“小祁,再来一盒吧,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总是怪怪的,我刚来这里时,到处是荒凉的坡地和石头,如今也是改天换地了。呵呵,老了,本来不想动的,也没个法子,这一走,真是不舍,往后的生活也不知怎么过,我想有一点肯定,那就是回味在这小城的每一时刻。”巷爷接过祁成敬的盒子,一眨眼的功夫,盒里多了喷香的油茶。
“巷爷,定了吗?啥原因,是因为拆迁吧。”祁成敬嘴角含着盒子的边儿,油茶送入咽喉,汤的温度适中,入喉沁香,一瓣杏仁滑入嘴里,甫一嚼动,酥软香醇,这工艺,是经过了时间的历练。祁成敬脖颈微扬,一边试探着。
“也不全是因为拆迁,拆也好,不拆也罢,好像和我没多大关系,人上了年龄,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了。”巷爷塞禁壶塞,目色中略显失落。
“哦,巷爷……”祁成敬一时语塞。
“小祁,不说了,记住我的话,生活不管怎么说,都是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你看不透前方,是因为还没有到能看明白的年龄,重要的是珍惜眼前,拥抱当下。孩子,保重了。”巷爷划动三轮车,出了巷口,身影消逝在不知目的的的远方。
“巷爷,你也保重啊。”祁成敬拉长语调,内心郁闷,感到正在渐渐远离四合城的一种文化精神。
“呵,四季风物短,壶中日月长啦!”巷爷独特的吆喝声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文化,在四合城,他留下了奋斗的昨日和作为一个好人所享有的尊敬。
巷爷,走了。留下了那条孤独的弄巷,又将固守什么?
加油吧!一起加油!👻✊
回复 @写书网: 加油中。
写的很细腻很有情感,那句眼前的一切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好喜欢
回复 @莫梵: 谢谢小莫,一起加油。
加油更新哦。
加油创作哦!祝创作愉快!she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