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年级教室门口到教学楼二楼教务处,经过一个宽敞的院落,天气晴朗时,临近的村民们会晒粮、打麦,届时满院的农作物气息溜进鼻子,让人体味农家气息。今天虽说落了雨,院落的四角上仍旧摞满了草垛,早起的农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准备从事新的一天的劳作,他们总是在悄无声息中移动着单调的脚步,从田间地头到泥泞小路,从半山的坡地到温暖的小屋,从古到今,繁重而又艰苦的体力劳作,历练了单薄的身躯,塑造了不屈和善于吃苦的品质,他们成年累月匆忙的背影,让人甚至觉得增加了时间本身的阅历。这段路不太长,祁成敬好像已经走了很久,雨继续往下飘,像糟糕的键盘手敲出来的音符,似有似无地,总是难以补凑完整,祁成敬的头有点沉重,对孙非带来的意外话题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或者说他不知道怎样用自己的力量挽救结局,在意识最深处,还留有一些侥幸,一些难以置信的画面。不管了,心有千千结,先拣大的来。
走到二楼楼梯口,他感到嗓子里一阵干痒,禁不住咳了几声,一时尽然无法止住,像水溃长堤一样,最开始也是从一个地方决堤的,此时他感到嗓子里卡着一团浊物,怎么咳也排不出来,更大的咳嗽声牵起气管和肺部的疼痛,一时间让他难以招架,如同中了魔一样,捂着腹部,一只手把住楼梯,和嗓子可劲地较起劲来,整个身躯如同被鼓胀的风帆,被剧烈的咳嗽声指挥着,在二楼不住地颤抖。离左手教务处还有几米的距离,可他感觉身体已经不停召唤。
教务处门口先是探出头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而过,飘在祁成敬身旁。
“怎么了,祁老师,不舒服吗?”教务处冯主任语调舒缓,普通话不太标准,像螺丝刀拧锈蚀的螺丝,但是夹有别样的关怀,话音未落,一只手落在祁成敬的肩膀上。
“没事,嗓子有些痒。”祁成敬直起腰身,从刚才失败的阵地上撤出,径直走进教务处,旁边冯主任的身影蓦然一闪,看不到他是怎样运用脚步的,人几乎贴着祁成敬进了门。
“祁老师,先坐,我倒杯水给你。”
“不用了,你那么忙,我是说个……咳咳,……咳,个事……”祁成敬只手搭在嘴边。
“你慢慢说,这不,你昨天上来说孩子们服装的事情,水杯还落我这里了,刚好,来,喝水。”暖瓶中一股水流倾落而下,直入桌面上一只黄色保温杯。冯主任把水杯递给祁成敬,脸上挂着笑容,落落大方,颇有礼仪。
“谢谢,……咳……”,祁成敬力不从心。
“马笋莉,去喊一下四年级的赵强,让他来我办公室一下,昨天让他捎带的作业本,不知完成任务了没有”,冯主任坐在墙角处的办公椅上,随手拿起一叠资料,仔细地阅读起来。
“你喝水,祁老师我正要找你呢,你们班昨天一个同学捡了100元钱,品德成绩我这记录了,你那里也记得呀,多给班上嘱咐一下,小孩吗表扬鼓励为主,发挥榜样的力量吗,阳光一些,活泼一些,才有做孩子的样子,从小做起,这品德不是吹出来的,更不是你和我教出来的,而是身体力行,潜移默化,我觉得教育的本职还是在于培养一种态度和行为习惯,当然成绩也是一个方面,这不提了,老话题了,下周一国旗下演讲,让你们班那个孩子准备一下发言好不好,好人好事要不间断地正面弘扬,这样才能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
“冯主任,其实我今天想要跟您请个假,准备进一趟城。”白水送入咽喉,暖暖地,嗓子不那么痒了,祁成敬恢复了言语表达的能力。
“哦,今天吗?新的考勤簿还没有装订妥当,假条怎么办?你知道校长也去城里开会了,嗯,下周一课间操比赛,我们学校可就指望你们班扬眉吐气呢。”蹩脚的普通话再现江湖,一把螺丝刀,百无聊赖地拧着祁成敬。
“有点事情,我回去处理一下,很急,如果打听清楚以后,我会很快返回的。”祁成敬心里没底,他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如果拆迁成为定局,那么对她而言,将迎来更大的考验。但在当下,面对冯主任,在这逼仄的教务处里,好像再找不到更好的回答方式。
窗子开着,风任性地出出进进,在寻找着什么。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铃声,校园里沸腾起来,冯主任继续说着,他的话语浮沉在巨大的声浪中,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哦,什么事儿呀,昨天你说的话就好弄,这不校长刚走,走之前特意交代过,这周的主要工作有三项,他在城里开会,我也不好电话联系。”螺丝刀继续工作着,言语中听不出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冯主任,我就想知道一下,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
“什么事,这么上火?”
“传说城里要搞开发,我家纳入到拆迁范围之内了,一旦动工,家里人没地去,逃难一般,无处可去。”
“拆迁?开什么玩笑,依法行政呢,没有依据,不做好大量前期工作,谁能拆的了,我以为啥事,这子虚乌有的,别听那些胡说八道,这年头,谁也甭想胡作非为。”
“再说了,就算是定了要拆,还没个过程,不先把大家安顿好了,就披星戴月地拆?有这样的道理吗,史上也没这先例呀!”
冯主任肚里的虫子都饱含道理,但这没用,祁成敬思忖着,火烧眉毛的事不搁在自己身上,是没法体会那种万念俱灰的感受的,大道理谁都会讲,同情心有大有小,不一样的是,那种在现实压力面前,人的一种紧缩和无奈,那种无力弥补的困境是局外人不能体察的。
“好了,好了,你执意要去,我不能不识好歹,假条你补上,课程我安排,老六十点左右进城,你联系一下他,搭个顺车吧。”在祁成敬的沉默中,冯主任缴了械,摆了摆手,眉心中心的黑痣向着两面狭长的皱纹深谷里纵了纵,迅疾恢复原样,一张黝黑的脸埋进了材料堆中。
“谢谢,冯主任。”祁成敬退了出来,从心底里对冯主任有了好感,素以冷漠和苛责著称的教务主任,此时幻化成了慈眉善目、乐善好施的长者。
收了昨天傍晚晾晒的衣服,叠了被子,机械似地抹了一把脸,装好充电器,祁成敬回去的意识更加强烈,这已于拆迁本身无关,换个环境,舒缓一下糟糕的心境,或许是重要的事情。跟着上课急促的铃声,祁成敬走出房子,经过湿漉漉的院落,学生们四散而去,他紧了紧外套的衣袖,扣住白色纽扣,把衣领竖直裹住脖颈,向校园门外走去。小路上人影稀疏,细雨朦朦,经过那颗大核桃树,他不敢注视,生怕那棵古树张开粗糙的树皮,像无数翅膀一样,裹挟着他,让他在风暴的中心左突右冲,却无济于事,最终精疲力尽地摔落在地,然后,那树上不知什么地方会突然张开一个口,一仰脖就把自己喝了下去。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好像尝试一场毫无准备的探险。
身后,一个童声追踪而来:“祁老师,你喊我呀,祁老师,我是马丽……”
祁成敬回了下头,毫无征兆地微笑了一下,只有他知道,这微笑是对自己的善待。他抬腕看了下电子表,指针在八点五十五分,他加快了脚步,这里离老六经过的大路还有一段距离。
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祁成敬在城北头一条弄巷的入口处,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废船一样飘移了半天,把一张黑木板上贴附的一纸公告,一遍遍地用目光抚摸,像打量猎物一样,拆迁公告已于昨日张贴,落款处那记醒目的红章,在这样不合时宜的阴天里,像是抢夺了太阳的光芒,独自在纸上闪耀着,上面关于此次征迁的指导思想、征迁范围、办理程序赫然在目,人群里有评论的,有领读的,有唉声叹气的,有击掌相庆的,众生相十足。祁成敬心里五味陈杂,墙上的一张纸片,像是更加强大的猛兽,将他撕咬着,这么些年,他在这个公众信息张贴处什么消息都见过,卖假药的、搞传销的,研究生考试辅导的,房屋租赁买卖的,祖传秘方,男女不孕的,以及政府一系列惠民政策和重大措施的颁布,好的坏的、远的近的,都在这一张黑色木板上公布于众,小黑板习惯了纸上江湖,早已宠辱不惊。祁成敬不同,他宁可让时间倒转,回到桃李庄去,孙非说的没错,他的话是及时雨,可是面对这现实的步步紧逼,谁又是他的救兵呢?他长久地站在原地,墙上的那张纸片仿佛修行已毕的妖,将他捉拿,并从里往外地噬咬,他已感受不到饥饿和干渴,即将失去感受和神志,即将被另外的力量主宰。
雨犹豫了许久,终于噼啪而下,这是酝酿了许久的雨,纵然如此,还是让人觉得猝不及防,这世上最周密的是人头脑中的计划,层层盘旋险如长城,这世上最冷酷的是打破原有的计划,让你毫无防备地跌落于深渊。弄巷口,人迹散去,只留下祁成敬,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能直面这冰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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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写书网: 加油中。
写的很细腻很有情感,那句眼前的一切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好喜欢
回复 @莫梵: 谢谢小莫,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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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