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房间门打开时,才穿回睡衣的我正立于梳妆镜前。

  “回来了。”

  他“嗯”地去拽领带。

  “今天怎么穿起西装来?”

  领带解一半的手犹豫一会,表情错愕像在说:今天怎么不能穿西装?

  “我就是见你平时很少穿这么正式。”我笑,面部僵死了。

  “噢。”他已经利索地脱得只剩条四角裤衩,转身进浴房了。

  这时我走到客厅。其实客厅与房间就隔一堵薄薄的墙壁。两个卧房,一个浴房,一个厨房,一个阳台,一个客厅。五十平米,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物尽其用。

  小河正挺个大腹便便的肚子仰卧在小矮凳,背靠一张大藤椅。收拾小河的麦当劳残羹时,小河忽然好玩地拍拍圆鼓鼓的肚皮,喉咙冲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嗝,然后道,“香芋派好吃。”

  “哪来的香芋派?”我记得没买任何派。

  “爸爸。”小河的小颧骨肉肉的,挂着粉红。

  “爸爸刚才回来带的香芋派?”一个袋子拾净垃圾,两提手绑好。我这下又将两提手解开,异味扑面而来。

  “是啊。”

  我往垃圾袋翻了翻,问小河,“爸爸回来看到你在吃麦当劳,有说什么吗?”

  小河摇摇头,小拳头撑在脑后,似乎在回忆。

  “那爸爸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心虚吧?飚冷汗吧?出奇的惊悚吧?没想到自己老婆儿子当时在场吧?全城那么多麦当劳,你最多也就骗骗自己,他们今晚光顾的与自己并非同一家。

  小河抹一把汗,表示想不起了。

  我揉揉小河的耳朵,等爸爸洗完澡出来,你快去洗澡,啊,洗完澡擦干爽头发,赶紧睡觉,明天不准赖床。

  小河领命地点点下巴。小河还小,不需要懂大人间的恩怨情仇。他只需要乖乖地这样“领命”,执行自己的本份,大人们的处理办法就是趁小河执行自己本份的空当去一对一摊开话锋。五十平米说任何话都需要谨记“隔墙有耳”。我们并非要防小河,或者说,我们要防止小河听到,纯粹是出于关爱的保护。大人间的腥风血雨不该给小孩子留下童年阴影。

  莫君一条裤衩进去,另一条裤衩出来,背上脖颈上黏黏的,还散发着水蒸气。他后脚进房,我前脚跟上,顺带将房门一合。

  我见他正准备去套背心短裤。他被我的声音一个劲拦住。

  “怎么了吗?”他拧头转过我,背有些驼。

  “你水渍还没擦干,这样很容易生病。”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正疑惑我怎么回事,“来来来,我给你擦擦!”我随手从衣柜里扯出一条毛巾,请他坐下后,双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才感到这肩削了,瘦了。认识他时的鼓鼓壮硕的肌肉原来早被岁月侵蚀掉了。

  顺着肩胛骨往下,他忽然冷冷吸口气。怎么了?没事。疼?没关系。

  我对准刚才那位置稍加力度一捏。这下冷气炸热了。

  “操!”

  他依旧背对着我,后脑勺脊背忍受着我冷冷的幽怨的目光。

  “你还知道疼。”

  “都说了没事!”他以前脾气挺顺人,近两年动不动就来比谁嗓门粗。

  “没事你‘操’个球?”是这两年我的脏话才显山露水的,以前镇上生活一两句脏话都是家常,不生气的脏话都是亲昵,镇里人常你来我往你推我搡地这样亲昵。他脾气虽大,脏话只是“操”“他娘的”这类小儿科级别的。

  他不言语了,我一来脏他就嫌我,连对话都嫌脏了耳朵,对视嫌脏了眼。

  “都是老毛病,坐办公室坐出来,写作写出来的。天气一来潮,骨头就揪得慌。”我一淌眼抹泪,他的心没法硬。

  “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我话音尽量放轻放平静,像一句亲切的关怀而非不信任的质疑。

  “也就这两年发作特要命,这两年你工作也辛苦,孩子你管,家计大小你管,又是披星戴月外出干活。我这点小病小痛,九牛一毛!”

  他故意的,明知我听了泪只会流得更大颗,更泣不成声。

  他拍拍我,示意我过去,让他的肩膀分担些伤感。都是老夫老妻了,何苦还要干这少男少女的事。可他的怀里多少美好的感觉啊,甜甜的情愫足以勾起多少山盟海誓啊。我怎么会那么傻,想要摊牌,一五一十揭发他的罪证?不过是牵牵手吃个饭谈谈天,不过是勾勾眼神暧昧暧昧,我忍还不行吗。至少他此刻的真心完全属于我,脸上的眉毛嘴巴鼻子眼睛全为我而笑。我什么都没有,孤儿地活在镇上,干着低廉的活儿,费着小儿科的脑力,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是这个男人!改变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大城市的视野,一个落魄也值得的依靠,一份寂寞想想就甜的牵挂。

  他叫莫君。此刻他的毛发充满健儿的魄力,雄性的体息贯通我的血液。我们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互相低喃。

  事后,熄了灯,月色照进来。我忍不住回想,他做错了吗?

  另一个我在回答,是的,他错得很离谱,因为他在外勾搭别的女人,背叛了你与你的真心。

  这一个我也回答,不,他只是迷途的羔羊,工作压力太咄咄逼人,社会节奏快得他思绪接不上导致一时的精神错乱。他只是需要发泄,那个被你发现的女人正是他发泄的工具,纯粹的工具,纯粹的利益关系。你要相信,他这样做只是由于发泄背后暗藏的某种暴力,他从来在你面前谦谦和和,体贴入微。这样的暴力他害怕施与你,害怕让你发现这黑暗的一面他也有。说到底,他怕失去你。

  第二天工作前,他起床洗漱毕会在厨房里发现一份新鲜的早餐。他最馋的浓稠的瘦肉粥与两根黄金油条。

  棋哥问我最近工作如何?

  我笑笑,说大家都很勤快。我心底清楚,棋哥是在戳员工的工作老底,让员工互相揭发各自把柄。有了把柄,他这老板会做得更雁过拔毛、釜底抽薪些。

  棋哥圆头大脑,颧骨膘满肉,下巴短短,一笑一张脸成了肥肥的半张脸。

  棋哥现下管理葡式西餐厅,去年开了第一家分店。我在总店工作了一年多。当服务员。也正常,服务员一个流动性顶快的职业,彻底缺钱的人才舍得面子给人斟茶递水、擦桌洗碗。一年多经验的我在这里算是个老大姐级别。“秀姐”前“秀姐”后地叫,其实我特不是滋味。“秀姐”比你大不了多少,说不定比你还年轻。二十六的“秀姐”哪老?哪都不老!就经验比你们老,资格够你们管叫“姐”!

  棋哥人前也跟着唤我“秀姐”,于是店里的伙计还真把我当一回事了。

  棋哥这人很怪,大家私底下说他抠门,一支烟也舍不得给员工。我听了当没听,棋哥起码对我挺不抠,同事们工作上受的怨气钻老板空子气偷偷往老板身上撒也正常。

  棋哥问我下了班有空没?

  接儿子放学呢。

  幼儿园离这远不远?棋哥问。

  一个小时。

  棋哥说我开玩笑。

  坐公交要一个小时,我说。一听就知道棋哥是个没搭过公交的人。我心底蛮鄙视这种人。时间的百态美丑公交上一一分晓,一个让座不让座就要升级到道德区域,一个车上吃没吃东西就要扯到人权,算了,说了也白说。没搭过公交的人不足以论人生。

  噢,那很快,今晚坐我的车,送你去接儿子,二十分钟够了。棋哥咧咧嘴,我不懂棋哥的意思。

  我先回去工作了。我朝棋哥摆出僵硬的挥手姿势。笑是苦的。我希望棋哥能尝到这份苦,尝到我是有夫之妇,有儿之母,轻佻放浪不是我的责任范围。

  替客人整理桌面卫生时,我下意识地想,棋哥会不会认为我坚持了一年多不离开这里,是因为老板的缘故,是他的人格魅力深深留住了这么个能把苦头当甜头吃的忠诚度极高的女员工?

  突然间,“哎哟!”

  我连连“对不起对不起!”一杯咖啡被我的擦桌子擦到了客人衣裙上。

  “你怎么搞的!”淑女一下子就彪悍了。衣服肯定值她几个钱,值我好多个日夜的拼命干活。

  我不说话了。下巴对着地面,刘海遮住我的表情,这样会给人诚恳、失意、真挚的难过的错觉。

  “我这衣服染色这么一大块,洗也是白洗,你得赔!”女客人果然爽快,什么拐弯抹角的怨气都不来,直接命中“钱”字。

  她也许听见我埋头小畜生般无力的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火更盛了,“对不起不值钱,一句话,你得赔!”

  我略微抬眼往上瞟瞟现场,她正四处地望,寻思经理负责人什么的好给她主持主持公道,这么个无辜无害的小员工闯下这么大祸她多怕没人站她这边。

  场面僵持了大概五分钟,我心算了下时间,该是我下班的时间了!

  “我赔,多少钱?”这话还没成形,已经被另一副嗓门抢去,“不好意思,我们的员工弄脏了您的衬衣,多少钱我会如数赔您,这顿饭当是我们的歉意。”

  女客人眼珠子朝上翻了翻,薄而无动作的面皮底下尽是动作:得了便宜的满足。

  棋哥见我朝他鞠躬,赶紧抚住我。声音轻快地从我耳边刷过,“大庭广众的,说什么做什么留着待会。”

  待会?我望向棋哥,直到我坐上棋哥的飞度上。

  棋哥一边盯着路面,一边用余光扫扫我,“怎么样,这车好看?”

  我笑话自己不懂车,贵车便宜车对我没差别。

  棋哥莫名“哈哈”地乐了,说我有趣,说话不绕弯子,没心机,好相处。

  我问棋哥我们现在去哪?

  棋哥郑重其事道,去接你儿子啊!

  啊?我寻思,要让小河看见妈妈坐别的男人的豪车来接他,会怎么想,他的老师看见了会怎么想,别的孩子会怎么想?

  棋哥要我稍安勿躁,他得专心开车。

  我说,棋哥,你让我下车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完成。接儿子是我的职责嘛。

  棋哥又笑,夸我老“职责职责”的,天底下有责任心的女人见一个少一个。

  棋哥!我感到自己的愤怒一说出来成了撒娇。

  这招误打误撞,却挺有效果。

  棋哥的男人主义被这撒娇征服了似的。车子在路边一靠,棋哥让我注意安全。

  我连忙谢谢棋哥的好意,裙子的钱会尽快还。

  只见棋哥大巴掌舞得颇洒脱,表示那点钱对他不足挂齿。

  目送棋哥的飞度奔走,我沉重了,那笔钱够我一个月的劳力。跑去接儿子的腿想想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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