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时刻落下来的雨,都是简单的。惟其如此,它能沟通天地、润养万物,空疏而来,零落而去。人为什么做不到这些呢?如果能向雨一样简单、随意,不忘初心,没有怨恨和隔离,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获得这尘世的幸福呢?重要的是,雨落下来的时候,释放了人的心灵空间,让祁成敬一颗无比拥挤和绝望的心,在一抹源于天际的清凉之中,重又获得了释然的自由,在这一过程中,恰是最单纯的东西给予最沉重的人世以强烈的回应,这是值得回味的。祁成敬放任自己的思绪如雨丝般飘落,他面容端庄,两臂肃立,仿佛顿悟了的弟子,额头在雨滴清爽的抚摸下,完成圣水沐浴的顶礼仪式,前一刻还萎靡不振,失败不堪,此时在雨滴的浸润下,他感到无比清醒,一瞬间获得了难以言传的力量,三尺身躯如同划地成佛,他忘记了过去和现在,对以后的日子也闲置不论,最要紧的就是,接受这一份天地的馈赠,这让他遗失了糊涂和清醒的界限,让他自爱恨恩怨的残局中抽身而出,真真正正地体验到做一回天地时光偶然的看客。在雨中,天地无声交融的壮阔背景下,他远离自己,远离自己身上一切柴米油盐的普通故事,在桃李庄简化成了一滴雨,于四面而过的风中流逝着。
风照样吹拂,有风吹过的桃李庄随处荡漾着安然的幸福,在这大山之中,如果不亲身体会,很难用言语去表述,这些绝壁之上如画的景色,这些平淡从容的村庄,一群人进进出出,饲养土地,饱经忧患却从未抱怨,遵循着最平常的作息刻度,膺服于大自然最原始的伟力,在土地上劳作和死亡。深陷在群山之中的桃李庄,一个西部贫困、闭塞的村落,并没有因为它的落后而让生存其上的人们改变隶属于人的本质,他们也曾拥有和失去,也会谩骂和不讲道理,帮闲和巧施诡计,热闹之后归于平淡。三月的桃李庄,春回大地,万物暗合规律,各自奔向茁壮的前程,风声中,白杨树、核桃树、洋槐树把潜藏了一冬的秘密和盘托出,只要做一个有心人,就能体察到它们的世界。对于祁成敬而言,他早已熟知了这里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摞草垛,每一场雨水,每一个有坑洼的土路,城里长大的他,只用了三年不到的时光,就好像把前面所度过的全部时间埋覆,只余当下最值得眷念。自从师范学校毕业,工作分配至桃李庄任教以来,他早已把这里当成了人生的第二故乡,每日里和孩子们欢聚学习,和村民们真诚交往,说方言,吃干粮,实实在在地体会到淡泊宁静的境界。而现在,被风吹过的祁成敬,从突如其来的幻觉状态中平复了一会,脑子里渐渐地有了过去的画面感,他努力地握了握麻木的双手,十指努力地紧攥成拳,发黑的眼圈里流露出一种决绝的眼神,他突然想要躲藏,即使在无比爱恋的第二故乡,眼中重现的一切仿佛都努力地睁开眼睛对视着他,让他内心的不安迅速扩散,它们一边紧盯不放,一边带着鄙夷的笑,这让他无所适从,真的想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第二故乡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那样蛮横和霸道,他要立刻找个地方,把全身披覆的紧张潜藏地了无踪影。
“祁老师,马丽又说我的名字稀奇古怪的,还告诉邻班的小朋友了。”一个童稚的声音从天而降。
“祁老师,马丽说我不应该叫李舍兰,而应该叫龙舌兰,我本来不想报告您的,但是她站在讲台上说了,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他们在笑呢,我心里不舒服,所以说一下。其实,马丽上次把我的铅笔借去,自动铅的,到现在也没有还给我,我不生她的气,今天我也不给你说这件事,我主要说一下她喊错我名字的事情。”祁成敬的后面仿佛背负了一个自动报警器,起初响的如此缠绵悱恻,后面又是如此痛彻心扉。
“奥,奥,让马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祁成敬潜意识中带出了这句话,他自己都感到惊奇,好像嘴都没有张开,却真切地说过了,那样掷地有声,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以保持身躯的平衡,绕过那摊积水的平地,教学楼坐落在晨起明媚的春光中。
“叫马丽了,叫马丽了……”小女孩转身飞驰而去,欢喜的声音里包含了自己完成一件任务后的喜乐。她的白色套裙就像是一片云朵,往教室里飘移而去,点染了这略显孤独的天空。
说了也就说了,没什么要紧的,长时间以来,他和自己的学生之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良好关系,既有秩序的体现,也有值得回味的友情,和学生打成一片,寓教于乐,这是祁成敬上岗任教第一天从心底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接近三年的实践,让他更加坚信了这样的想法,同时,这种思想和行为也给他增加了不错的口碑,孩子们喜欢接近他,他讲授的数学和思想品德课程,很少有人打瞌睡、看课外书,连头疼脑热的同学都坚持上课不请假,孩子们充分享受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因为他的热爱和无私,获得了回报。家长们也喜欢和他打交道,聆听一些他旅游时候的见闻,以及城市生活的点滴,同时也会述说一些乡野趣事和灵异事件,做为对他的一种反馈。现在,他无暇顾及这些,坚定地朝教学楼走去,像一个无法被打败的战士,他已经顾不上学生的评价,因为此时,他的脑海中,早已蓄满了另一个大海。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他照例早起,开窗透风,没留意外面的天空略显低沉、黯淡,直至洗完脸,端着满满当当一瓷杯刷牙水,走到校园大门外村道对面的一棵大核桃树下,风吹过的身躯上,所有的疲倦都在溅落,他甚至感到了一阵凉意,在繁茂的核桃树下,脚步刚一收束,杯中盛满的水倾洒而出,打湿了他的牛仔裤腿上的地方,风继续吹来,他觉出了一丝潮润,抬头看见核桃树上面的天空,内敛而沉静,悄无声息地俯瞰着苍生,在不久后突然颁发一道众生皆知的圣旨。就在此时,房子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副好嗓音顿时弥漫而来,是祁成敬喜欢的歌曲《十年》,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站在树下刷牙,白色沫子涂抹着嘴角,想要顺势发展,把祁成敬装扮成慈祥的圣诞老人,他只顾弯腰,手持牙刷柄,来回刷动,把牙齿打扮地美白,始终保持微笑,给今天的心情一个早点快乐起来的理由。手机停顿了一会儿,似有不甘,迅速出击,这次的铃声改了先前的节奏,变得有些让人厌烦,隔空披挂而来,考验着你的耳膜,逼你接招做出崭新的回应。没法,好歌耐不住听三遍,除非你是一个真正有造诣和修养的人,才知道如何在一首歌中回味出一个真实的自己来。祁成敬这样想着,快步走回到房子,像批阅作业一样正视这吵嚷的方形盒子,下意识地搓了下聆听键。
一个莽莽大汉的生硬声音闯了进来:“我说老祁,起来没有啊,哎呀你磨蹭个啥呢,赶快起床,火烧眉毛了,前算万算谁能算到,这日月神剑倒悬到咱头上了啊。”
“你慢些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地陷下去了,我举着你。”祁成敬稳如江山。
“我说你可真闹,我是没事找事的人吗?大清早地破坏我心情,敢情我这第一时间给你透个气,还有错了是吧。”来人颇不耐烦地说。
“哎,土匪孙,你没事找抽是吗,有话一气说完。”祁成敬一边说,一边从房子里出来,向着大核桃树的方向踱去。
“你说我孙非容易吗,这么多年对你忠贞不二,换来一个大大咧咧的骂名,我说这送个鸡毛信还受上级表扬呢,我这是好是坏也是第一手情报,横竖是为你服务,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孙非连珠炮:“当你同学不容易,为你操碎了心,就说大学你半夜翻墙的事,我冒着处分危险顶了罪,到头来还被你起个外号土匪孙,这家伙是江湖雷动啊,好像故事的主角是我一样,我是盗版,我是你的嫁接,不行你得换我名号。”
“好,换过来你也是孙土匪。”话音刚落,祁成敬也忍俊不禁,他移步到大核桃树下,落入一片灿烂的鸟鸣声中。
“你,你……,是我前世的债。好了,你把耳朵淘净了听我说,你城里住的房子,已经列入在拆迁规划之中了,年内要拆迁完成,具体情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你最好再多方打听一下,确保消息的准确性。”
“什么,拆迁?”祁成敬几乎吼了起来,像一头威猛的雄狮,此时被焦躁驱赶而过。
“对呀,所以及时告诉你啊,不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消息虚假我负责,反映慢了你负责啊,当回事吧,一旦拆迁,你和关瑜到哪结婚去,开垦也得先联系个地吧,还有阿姨,身体近期还恢复地不错,别又憋一肚子闷气,伤了身。好了,好了,我开车呢,给你先打个底,有啥随后说。”
祁成敬的手机忽然又挂断了,原来世上最个性的东西是手机。拆迁,这哪门子事都往他门上赶,这是拆迁的时候吗?不要说拆迁,就是搬个东西,在现在的节骨眼上,也是致命的,拆什么,为什么拆,为何偏偏要拆自个家的?祁成敬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腾而起。在核桃树下独自徘徊着,拨打着孙非的手机,不通,再打,照旧。祁成敬有些手足无措了,被突如其来的负面消息打压,内心的盲从和慌乱驱使着他。他想调整,但是身体和心灵都不接受,他知道尽管孙非有着这样那样不严谨的小毛病,却从来不是一个在大事上说笑的人,否则,他俩也不会成为无话不说朋友。可是,怎么偏偏会再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母亲崴了脚,需要休养一段时间,自己和关瑜,冲破重重阻力的爱情,即将在今年夏天迈上婚姻的殿堂,这一切是多么美妙,为了长久地留存这些时刻,他几经波折,终于把母亲邻居准备出让的房屋买了下来,做为他和关瑜结婚的新房,收拾打理一番,请了装修公司的人,又是一番紧张的忙碌后,新房已经颇具爱的味道,现在正在畅通空气,虽然是二手房,虽然装修略显简单,但是毕竟有一个家了,这是努力的见证,有一个家,用来回忆、诉说和感恩。
如今,一切都乱了,出生记者的孙非这次现场播报让祁成敬始料未及,让祁成敬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黑色的土地乱了,他的来日都乱了。祁成敬耷拉着脑袋,右手反复搓着手机,他目视着眼前的大核桃树,觉得一起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他受到了奚落,感到和他对视的那株核桃树在归寂于无之前,在轮回的历程中提前将他交了出去,还有那山,回荡着无穷的回音。拆迁,拆迁,两个字不就是两座连绵的山峰,阻隔着他和原本美妙的这个早晨。
加油吧!一起加油!👻✊
回复 @写书网: 加油中。
写的很细腻很有情感,那句眼前的一切乱了,天空乱了,鸟鸣乱了。。。好喜欢
回复 @莫梵: 谢谢小莫,一起加油。
加油更新哦。
加油创作哦!祝创作愉快!she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