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昕妹子你好。

  我收听了一年的“昕里有你”,监狱的信号好好坏坏,独独你的频道是最不扰耳的。

  听起来,你该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二十五岁有没有?如果真二十五,那我刚好长你十个年头。

  可你的沮丧我也听出了。别惊讶,姐我是过来人。喜欢、讨厌、爱、憎是个什么样儿、说话的腔调哪是哪,同是天涯沦落人,没什么难开口的。何况,不知不觉作了你一年的忠实听众,你哪次心情蔫了、好了,你的声音是会出卖你的。就像我那个他,他要是动作眉毛快了或慢了我都捕捉得到。女人嘛,天生就懂爱与不爱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那晚几分哑几分沧桑的声音,话也没了往常的连贯与衔接性,可见你内心痛苦得很,失恋搞得你无头绪,要没猜错,你上班的妆容掉色的掉色,你也莫得遮羞。

  十年了是吧?陈什么迅这歌感谢你的推荐,我的睡前音乐又多一首像样的了。写这信时,我有点动摇。如果你真如我所说的二十五岁,十年,那你十五岁就把自己给了他了?

  十五岁。现在年轻人熟得怎么这么快?要是我的小河(小河是我儿子)还活着。他今年也该十五岁。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初恋。他可能会找一个披肩长发,眼带卧蚕,皮肉剔透晶粉的姑娘。他以前提起邻居的小翠姐姐,露出无邪的甜蜜的笑,说要娶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小翠老爱穿热带雨林似的碎花连体裙,夏天风一过,披肩长发鼓起一个又一个波浪。小翠是个孤儿,被收养几年,后天的遭遇也许教会了如何把人看通看透。九岁大的姑娘样样精灵手巧。我的小河五岁那年生日接受过她的礼物,一个手艺小布袋,五彩波点图案。那以后,我的小河便没离开过它,洗澡还要放它在可视范围内。

  这么一说,我的小河该早熟得更快,连我都无知无觉地瞒过了。我这个为人母的一点良心也不放在孩子身上。难怪小河受委屈也不愿经我知道,这委屈或正是我无意撒给他的!

  好了,我平复一下。说得有点扯了。

  还是说说十年吧。

  小昕妹子,正如你那晚电台说的,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爱情又能占其中的百分之几?姐我不敢妄论你和那个他之间的十年。别人说,人生短暂,我短他条命!人生长着呢!要经历好多腥风血雨才敢说它短,爱越久,越撕心裂肺,最终越一盆狗血。

  你还年轻,虽说你已将十年韶华付诸混账东流去。但姐挺你!男人都爱发痒,皮痒心痒,痒久了就不老实了,就开始作贱自己了。你让他去作贱,你过你的生活,“贱”由他一个人扛去。

  姐当年正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搞得如今身也败名更裂。

  姐写这封信正是想提醒提醒你,给你个指路明灯,划策划策。

  事情端倪初露是在姐二十六岁那年。瞧姐这断头断尾的,忘了说,姐叫春秀。

  春天的春,娟秀的秀。

  你觉着这名儿怎样?算文化算涵养的吗。莫君曾说它有灵气,比城里的女名动听太多。

  莫君是我的丈夫。二十岁那年,他来我们镇上游玩,当时我是一家老售货店负责洗发水销售的店员。莫君逛我们店时,两条长腿悠悠飒飒,双手相握在后背,下颚拎得高高。当时我正是被如此清高狂妄的身姿所吸引。

  要知道,在我们镇上,男的个个光膀子,一件背心渡过一个夏天。那时候,我一个中学毕业的女孩,要背景没背景,要知识没知识。莫君这样的城里人下乡,老给我神仙下凡的美好的距离感。

  一位同事拿手肘抵抵我腰杆子,我腰细虽细,可不蛮啊,曲线美在我身上你很难找到。同事意思是:你看你看,他过来了,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胸脯子立马挺成两座高海拔的峰驼。朝我过来了,朝我过来了,你的目光在寻觅着什么,你瞟一眼我了!观音菩萨,你的眼神停留给我了!!

  “小姐,哪款洗发水可以止痒去头屑?”他为什么而腼腆,又道,“镇上蚊子太折磨人,晚上睡觉头皮还给叮出好些个大包。”

  “小姐,哪款洗发水呢请问?”

  同事暗地拿脚戳戳我膝盖,我才反应他是在问我,“哦,哦,呃,要不,呃,这款!”

  我十足未成年的小姑娘遇见好玩的跺起身来,“这款!您看,有金银花成分,可以润泽头皮,起到止痒作用,而且去屑效果也是较为显著的!”

  同事见我渐入佳境,于是便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他接过我介绍的那款洗发露,前后将它瞧了瞧。俯下的脸这时只抬起一对黑得透亮的眼睛,顶出了额上一大撂皱纹。

  其实就抬眼对我注视了那么三秒钟。可那坚定、阅过大世面、汪洋似海的眼睛,足够看懂这二十岁售货女店员的一切鬼心思。她的脉脉含羞的眼睫毛,微微喘急的乳房,欲拒还迎的站姿,全看在他眼里心里,一丝不漏。只是当时的她不明白他嘴角微微牵起的笑。

  笑什么呢?笑这么个乡下女人的短浅见识?见了男人连矜持也不懂装装?

  笑她的不自量力?癞蛤蟆女还想吃天鹅俊男的肉?

  还是笑她的痴?一眼就要钟情于这么个陌生的男子,话也乱了方向,臀部的肉撅得翘翘的,要以最原始最低级的方式去讨好他?

  她无畏地望着他,有些吃不准。万一这笑是一种暗示呢?一种打通彼此陌生隔阂的密语。笑是他发出的,她迎合的如此精准,露出三分之一的牙齿。

  笑不露齿那是冲满嘴蛀牙坏牙、含臭气的人的警示,对她,大可不必。她自知自身的优势在哪,局限在哪。她的牙齿出了名的白、美、媚。笑而露齿对她是一项增分题,她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我此刻才发现,原来我二十岁已颇有心机。售货店那天,那个二十岁大胸脯大臀的女孩悄悄将纸条插进他拳头的缝里。她早已将联系地址与电话写下,有没把握由不得她,她从未如此尝过一见钟情的好处,简直蜜到骨髓里去。能争取多少是多少,她看着付账离去的那孔武完美的背影想道。

  那晚她没睡,她在床上翻腾个没完。他会来吗?他会来吗?他怎么还没来?他不来了吗?他真的不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第二晚,她从睡梦中听见一点声音。咚咚咚的敲门声。她游魂似的下床,趿拉着拖鞋,柔弱地打开门闩。

  其实至今这个女人回忆起那晚,总以为这是梦。梦里他敲她的门,她请他进来,他喝她泡的山茶,她羞羞地应承他的夸奖:这山茶本是平平无奇,但经你一泡,它的仙气就出来了。梦呓般的谈话里,她听见他问起自己的名。“春秀!”她激动地两个乳房颤起来。

  他抿抿嘴唇,舌头发出啧啧的回味声,“春秀,春秀”地重复,仿佛是在品一杯更酽更仙的茶。

  好一会儿安静,他发话了,这名字和你一样,有灵气。

  这下把她二十年的苦全抹上蜜了。笑声那么细柔,又颇放肆。

  那晚之后,她离开小镇,跟了他。

  她无依无靠多年,曾寄人篱下,曾流离失所,好了,这下总算天阴转晴。她春秀的春天等来了。

  昨晚监狱蚊子太多,我懒得继续坚持执笔。

  我是跟了他回到城里,才知道他是一名作家。更确切点,是代笔写手。当时我压根没心思去理会什么带不带笔的写手。我看过些书,腹内的墨虽浅,总比没有强。

  他房子一百七十平米,第十八层,打开客厅的落地窗,整个城市的繁华与落后尽收眼底。

  他问我喜不喜欢。

  我点点头,心里挺闷。客厅的曳地帘子是他说的洛可可风,灯罩与几台布是什么维多利亚风,他步履跃跃欲试地带我进房,他往内指了指,墙上挂的是莫奈的赝品画作,床是席梦思弹跳型的,床头柜上的杯子是景德镇手艺陶瓷。好不容易有个我认识的。我说景德镇的陶艺是全国最最最著名的。接着他对着我,发出我看不懂的笑。

  “你神秘兮兮的,有时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是这么说。

  我浅浅一笑,心里却疑问:你怎么会不懂我呢?售货店的时候你就该懂我啊。我的心思竟能瞒得过你?或是你只是在插科打诨,明明懂却故意神秘。你们这类文人就喜欢神秘兮兮的玩意儿。神秘有它不可触碰的界限,似远似近,拿这些家具来说吧,也许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洛可可维多利亚,你们只是喜欢这份神秘罢。而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家具也被神秘化出了某种风情。

  你抱着我,你的温度一下冷一下热。我却觉得好刺激。

  在你那捉摸不定的怀里,蓦然间我懂了,原来我的不懂就是一种神秘,就像当时在售货店被你的别具一格所吸引那样,是神秘让我肾上腺素急促上升,激发一种原始女人的冲动。你的胸膛虽不壮实,却很体贴。

  你将我抱起,抱到阳台处,这个城市的风扑扑拍打着我和你。风声将你浑厚嗓音揉成呢喃,没关系,我听见了,“明天,我们明天去民政局。”

  第二年我们便有了孩子,小河。

  我不懂你腹中四书五经的,怎么取了这么个名。你从容笑笑,抿两口普洱,继续看报去了。

  可是后来你便后悔有了这么个儿子。

  “你怎么能怪这么个小孩?!他才三岁!你去澳门赌钱欠一屁股债你怪他?他当初出生你还靠代笔赚了三倍,他怎么一点光也叨不到?!这一年里你书也少接触了,笔杆子抓起都不灵活了,脑子都快生锈了!王八蛋你自己堕落你去怪你的儿子?!这两年文学市场行情下跌,你儿子做的了主,你当你儿子是玉皇大帝呢!”

  这些怨气,家里的马桶统统接受。在他面前,我怒不起来,这是一个高大而形瘦的三十五岁男人,是我一眼就看上、一口气就私奔的丈夫。

  女人不就是天生的好性子么,好性子不就是天生拿来伺候自家男人的么?

  因而小河五岁那年,他外遇被我无意捉见时,咬碎了牙我也得自个肚里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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