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路,就是自己的路。

  但对于失去爱情的南昕,所有路都是无出路。从住所到电台,半小时的路程,南昕硬生生走出了荡气回肠的两小时。

  来来往往下班的人群,脸上装满惹人恨的幸福:回家。南昕也想回家。现在住的不算“家”,算“住所”。少了张生的家,再敞亮别致都不过为“住所”。

  街道的大灯灿得南昕眼好多泪。例行的上班烟熏妆借着泪,熏得那玲珑的五官个个有了猫的颓态。

  六月初漆黑的风掸在脸上辣辣的。南昕的红鼻头粉眼袋又痒又辛。一面走,一面想,还这么辛苦干嘛?十年的感情都散了,上班顶个卵用!他都不要我了,我还稀罕公司要我?听众会甘心等候一个情场上一败涂地的人去授予他们爱情攻略、疗伤鸡汤?

  这时这刻全世界最需要补鸡汤的谁还压得过我南昕?

  南昕将路过的空可乐罐头拾起,经过垃圾桶,南昕无动于衷。南昕找不到扔的理由:都是被淘洗一空,都是孤零零的命。

  广场上缤纷的气球挨挨挤挤。原来今天儿童节!十年前的这天张生一吻定她终生。

  浅尝禁果的十六岁南昕望着面前这个男生,鹤眼含蓄着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拒绝暗拒绝好几次,他就是不放过我!

  同是十六岁的张生将南昕搂向自己。簇着胡茬的嘴唇在南昕耳畔细细吹着,吹得她心猿意马,浑身都是愿意。

  南昕听他讲,“这下你终于是我的了,我不会让你逃走了。”在张生追求的两年里,南昕第一次服了软。她由他搂着,舒服得快要融化掉。她想也许可以试试,为什么不呢?就为了家人学校禁止早恋?就为了中看不中用的成绩表?如果是青涩是无知,那么十六岁的她应该要为自己做个主。

  十六岁的这个儿童节,她点点头,诚恳又甜蜜。她的手服帖地由张生牵着,脚步服帖地由张生领到校园操场。

  夜晚十点的校园熄了一半的灯火。因而近景远景都是溶溶一团朦胧美,两人站在阶梯顶层,安静看着偌大无人的操场。操场里每晚会有许多暧昧的事情发生,许多对意识朦胧的男孩女孩在这里试图消除朦胧,触碰真实的禁忌。两人不约而同叹一声气,不约而同相视彼此。似乎也不约而同念想着同一回事:你看,以后这里也有属于我们的位置。

  张生说,“你看!”

  南昕看到一片繁华的星空。每到夏至,这里繁星现象时常发生。因此南昕的大惊小怪是如此的不必要。不,一切都是必要的。当晚躺在床上彻夜未眠的南昕悟出了这么个道理:爱情是如此伟大,一切平淡都因它充满了惊喜。

  当二十二岁的南昕正式退出学生党、步入社会时,恍然发现一只手已经不够数她与张生的恋爱年龄了。六年!张生依然臂膀温暖如初,其中偶尔的小打小闹,完全可以屏蔽掉。

  他们共同租下一所三十平米的房间。张生说,他没钱,但他会努力。她说,没关系,一起努力。

  她明白张生的言下之意。没钱就是要把“结婚”这一念头搁搁,搁多久?看他努力成果。

  “结婚”这一念头一开始是张生母亲的提议。两人高中毕业就已互相见过彼此家长。张生母亲以过来人总结出张生必娶南昕的三大理由:一、女方家庭背景比咱优越,二、女方长相心智样样靠谱,三、两人感情基础雄厚。母亲精打细算惯了,娶了南昕有盈无亏。

  张生将母亲的话删除要害地转述给南昕。南昕当时正在晾洗毕的衣服。她边去抚平湿皱皱的裙子。边斜眼告诉他,“我才不要嫁给你。”

  她清楚这话说完她会得到个痛快的拥抱与接吻。果然,他来势汹汹,手脚跃跃欲试,十足熊孩子。南昕想,六年过去,当初的激情还在,他愿意,我比他更愿意。

  他嗅着南昕沐浴后的肌肤凝香,“你真的不嫁给我?”

  南昕拧动粉扑扑的颈子,佯作看不见他,道,“前半生对着你还不腻?你还想打扰我的后半辈子。”

  他极轻地拿鼻子去蹭她的肩头,“可我离不开你。”

  南昕闻出一丝酸意,继续口是心非就是刻薄了。

  南昕不回应他,手已将他的脸庞揉进自己的胸脯。她的吻停在他圆鼓鼓的额头,千万句甜言蜜语也不如一个吻一个亲昵的行动有分量。

  那时南昕心里守着个困境。父母要求她甩了他。趁早!你有的是资质,难道要我和你爸眼睁睁任你去倒贴那穷小子?!傻女儿,那小子哪样好?长得不够正气,话也说得没个人情世故,学习吧,倒还马马虎虎看得过去。可问题就在,他家家底薄,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最抠钱眼,钻钱缝,一切向钱看!你晓得不?!你还傻不愣登以为他真痴心爱你一辈子,他要钱包厚了,对你的情马上薄!

  “钱钱钱!就这点破钱,明明扣钱眼的是你们!反正我跟定他了!”南昕一不做二不休,离家时把家里的钥匙搁桌面了。

  南昕捧起他的脸,很深很深去望他,这个相恋了花季与雨季、坚持追了她两年的人。她眼神充满不容置疑,无论对爱情还是即将展开的婚姻。

  “我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她说。

  他还像高中那样,用手疼爱她的头发,用嘴轻咬她的耳朵,舒服得她不像话,“我爱你,只是我没钱,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我们一起努力。”离了校园,残酷正等着她呢,这第一关就是钱。因为钱他们得再缓缓恋情的进度,再磨磨不够圆滑的性子。

  他依偎着她,她依偎在二手购置来的沙发上,流下了挺甜的泪。

  二十六岁的南昕踏云似的踩着高跟鞋,她买了广场上的两只心形气球,红的与绿的。她的指甲伶俐爽快,一划就“啵”地爆开。同样繁星的夜晚,南昕悟出了另一番道理:爱情还不如气球,一把尿一把屎地经营,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屁。

  这屁大的爱情竟让她生不如死。张生提分手的刹那,她多冷静呀,一句“行”就此撇得干干净净。连“为什么”也冷静地忘了。

  为什么好好的要分手?

  我做错了?你做错了?

  我做错我可以改呀,你做错我可以原谅啊。

  南昕事后一天才反应过来,她是起床发现餐桌上的空白。张生每天上班前会煎两个鸡蛋夹四片火腿肉,有时赶不及时间,他会“哐哐哐”踱下楼,买回一份石磨豆浆与石磨肉肠粉供应在餐桌上。今天她难得饿醒,难得异常期待一份鲜美的早餐。

  望着那海蓝珊瑚桌布——布置家具时他是按照她的口味采购的,她陷入一片失语的清醒里:他走了,是真的,我们竟然分手了。

  她抓起手机。这下终于能好好问个“为什么”了。

  手机在她耳边抖索得厉害。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说他累了,这段感情他一直供应,她不断索取。他说他已殚精竭虑,没有能力再给她更多的爱。

  什么意思?“那个女人是谁?”

  他听她这么问,电话那头的笑是癫乱的。

  “呵呵,你在看不起我,也在看不起你自己。”

  “你自己心里没鬼,那为什么要分手?”他公司同事小林?买保险那个玉姐?她已经在七上八下中搜索可疑的第三者。

  “你爱过我吗?”她认为他在试图混淆视听。

  “是不是你们公司的小林?我就知道是她!有两三次她打进家里,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忙,什么事可以由我转告。结果她匆忙地疑神疑鬼挂断了!”

  “我再问一次,你爱过我吗?”

  “你什么意思嘛?!你提出的分手,你不给个合理的解释,还问我爱不爱你?我要他妈的不爱你,我今天主动拨给你,我嫌花费便宜呀!”

  “解释?我说了啊,你没信啊。”

  “你累了算什么狗屁解释?你累了在家不好好歇息,跟我怄气闹分手?!”南昕嗓子劈开两道,是他不认识的南昕。

  “我们相处快十年,从我一开始追的你,我就有了低声下气的准备。你每次想吃这玩那的能附和的我都附和,你说毕业要出国旅行,我将好不容易积攒的钱花了。你失业在家的那三个月,你学烘焙学粤菜,好,你用的是你自己的钱,可是那时我们的生活条件有限啊,我还满心以为是我们共同去创造财富,去抵达婚姻彼岸。你知道的,我家庭条件与你相去甚远,一份普通的薪水,要养活你我,还得养活我家人。有时候,你有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我的压力?这段感情中,你养尊处优,居高临下。我算哪根葱?!你有没有把我当做终生的依靠?!”

  一通电话下来,南昕傻嗓了。这些年原来他如此不满意,他一大堆废话不就是一句话么:我很自私!我自私么?为了他,我爸妈都不要了。为了他,我已经很努力去克制消费欲望。他呢,愿意花多少时间陪我?南昕越想越糊涂,干脆下了判断:分手是对的!他娶他的工作过活吧!

  南昕回到电台,脚酸麻得路也走不稳。

  凌晨十二点开麦,她提前饮了口柠檬汁来润嗓子。化掉的妆容她清洗掉任其素颜。同事路过她的直播间装得什么郑重其事,她的素颜似乎值得留步打量打量。留下一二印象:唔,这姑娘底子不错嘛!

  “晚上好!欢迎收听‘昕里有你’,我是主持人小昕。

  “今晚小昕想与大家一起先听一首经典歌曲。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

  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我们还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

  相信大家都知道这首歌叫《十年》,

  十年,爱情有多少个十年,我们寻觅至今,一路靠感觉。

  看得清多少,爱得清多少。

  十年只爱一个人,甚至几个十年只爱一个人。

  值吗?希望能听到你们的十年故事。”

  两周以来,关于“十年故事”的来信一大撂,南昕熬着黑眼圈,几乎是啃完了。

  端坐窗前的南昕将咖啡一饮而尽。这一封信很厚,但南昕看了开头就不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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