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木接过手机一看，原来是罗马。

　　“森木，有空吗？”罗马的声音一贯的清醒。

　　“有的，有的。”森木打开冰箱，想找一听啤酒。结果却发现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半包年糕和一颗洋葱。

　　“到Roman坐坐吧。”

　　“好的，十五分钟后出门，可以吗？”森木揉了揉十分潦草的头发，询问道。

　　“嗯，不用着急，手头还有一点工作，一个小时后见面可以吗？”罗马笑了笑，温和地说道。

　　“OK，没有问题。”他应道。

　　森木挂了电话，走到浴室开始刷牙。牙龈再次出血。森木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浮肿的双眼，无法掩饰的黑眼圈。仔细看去，血丝已布满了整个眼球。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形象，简直是惨不忍睹。他厌恶地想着，决定冲个凉水澡。

　　他开了花洒，调了冷水。闭上眼睛，周围蓄满茂盛的雨声。一片蓝色。森木忘记洗了多久，只是觉得冷，便关了花洒，用毛巾擦干身体。挑了一件蓝色条纹衬衣，一条米色短裤，白色板鞋。仔细剃了胡子。从镜子里审视自己，发觉比刚才勉强精神了一些。

　　到达Roman的时候已经一点过七分。罗马还没有来。客人三五成群。这个城市寂寞的人总是太多。新来的年轻男酒保专心致志地在擦高脚杯。森木百无聊赖，便先点了半打冰镇啤酒，一碟吊炉花生，一碟杨梅。

　　Roman是森木在大二假期因为误打误撞的缘故，偶尔发现的一间小酒吧。

　　当森木看到那复古铜牌上神采飞扬的“Roman”熠熠生辉时，森木立刻想到了罗马。

　　后来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常常抽空到这里坐坐。

　　“好像是专为我而开。”罗马仰着头得意地讲。

　　Roman整体用废旧的铜管做了装饰。椅子、桌子，乃至吧台都通通选用铜管。这种漫不经心的风格却反而让人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快意。人行走于其中，荒诞与荒凉并存。宛如在被废弃的荒芜工厂嬉闹，难得的肆无忌惮的任性。

　　啤酒端了上来。森木动手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金黄的颜色在杯子摇摇晃晃，像极了流动的太阳。白色泡沫，如云浮顶。小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出现，又似惧怕般迅速消失，犹如一出出热热闹闹的人间闹剧。森木正看的津津有味时，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他抬眼一望，原来是罗马。

　　罗马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姿态优雅，笑容适度。宛如一部精心设计扣人心弦的浪漫电影中的男主角，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和指责的地方。罗马只是随随便便穿着一件白衬衣，配一条黑色西裤，同色皮鞋，然而这些俗气至极的物件搭在罗马身上，却显现出不凡的品质起来，简直同鸡犬升天一个道理。

　　那么自己呢？森木暗自比较着。自己在这部电影中，充当的又是怎样的角色呢？一块画布？抑或呆板的背景？总之，不过是万千镜头中极其平庸的那一秒，既不能直指人心，也不能扭转乾坤。不过如此。森木想到这里，不禁认同的点了点头。

　　“有一阵子没出来了。”罗马取出烟盒，抽了一支给森木，留了一支给自己。

　　“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森木摇摇头。

　　“这混账人生！”罗马举杯。

　　“好，为这混账人生！”森木也举起酒杯。工作毫无新意，日子单调乏味，倘若这就是我一望见底的人生，还真是应该多喝几杯啊。森木这样想着，不禁又喝了一杯。

　　“ 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要出来？”森木剥了一颗花生问道。

　　“生日快乐。”罗马笑了，举起酒杯。

　　森木苦笑了一下，自己竟然忘的一干二净。是从什么时候起，已记不得节日生日和纪念日？日子一天天过，并无任何新意。不过是翻来覆去地旧玩意儿。

　　“难得还有人记得。”良久，森木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

　　罗马没有讲话，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喝着手中的酒。

　　有驻唱歌手在台上唱《夏天》，过分欢快的旋律在夜里华丽的令人不敢直视似的，让人简直不敢把心事摊开。森木记得，罗马也曾唱过这首歌。

　　彼时罗马不过初入大学，却已备受瞩目，还未开嗓，已引得台下一片女生尖叫喝彩。然而当他漫不经心拨弄那把蓝吉他，皱眉轻唱起来时，反而一片寂静。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跌落，台下方传来雷鸣般的掌声。

　　一直都是这样，熠熠生辉的人啊。森木望着罗马，只觉十分耀眼。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成为了他的朋友。

　　记得那天恰逢周末，宿舍本地的同学都回家了，外地的两个出去上网打游戏了。只剩他一个人呆在床上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已经过了饭点，却又懒得去吃。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像是计算好一般。森木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发现罗马站在门口。

　　“咦？”森木疑惑地望着罗马，脑袋却是习惯性地一片空白。

　　“森木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罗马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一个致命武器一般，让人立刻失了阵脚。

　　“有、有的。”他因为紧张，说话竟有一点结巴。他愈发羞愧，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忙去找剪刀，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与不安。

　　“森木同学，有空一起去吃午餐吗？刚刚赶作业错过吃饭的时间了呢。”罗马还剪刀时略带羞涩地揉了揉他那精简的板寸，笑着问森木。

　　森木就这样一边跟着罗马，一边暗自为囊中羞涩而苦恼。可千万不要太高档啊。他暗自祈祷。直到两人停在一家路边极寻常的烧烤店，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那个、总觉得你不应该坐在这里。”他望着对面一边吃鱿鱼一边喝啤酒的罗马，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我应该坐在哪里呢？”罗马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道。但应该有亮的照人的地板，大得吓人的吊灯，还有贵的咂舌的价格。”森木诚实地回答。

　　“大约还需要准备一个大的欧式金边骨瓷西餐盘。”罗马点头说道。

　　“做什么？”森木不解地问。

　　“我坐到上面啊！”罗马眨眨眼说。

　　“对，还需要将红酒酱汁淋在你身上。”森木也笑了。

　　二人相视一笑，自此关系渐渐亲密，竟成了挚友。

　　“工作顺利吗？”森木收了思绪问罗马。

　　“辞了。”罗马漫不经心地回答。

　　“可有什么打算？”森木吃了一惊。

　　“打算一个也无。”罗马微笑着说。

　　“偶发兴趣？”森木问道。

　　罗马笑着玩弄手中的Zippo，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按了暂停键，工作呀以后呀都不想管。机票随笔买了一张，是青海的。”

　　“也好。多会动身？”

　　“明天。”罗马懒懒地说。

　　“这么快？”他惊讶地望着罗马。

　　“一天也不想呆。”

　　“好。会回来吧？”他又问。

　　“也许。”罗马笑的有点狡黠。

　　“有空寄点明信片吧。”森木喝了一口酒，说道。显而易见，罗马已经击碎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依旧无力挣脱。

　　“饿了，去吃点东西吧。”罗马提议，起身结了帐。

　　“好。”森木随着罗马走了出去。

　　即使已是夏天，凌晨依旧有些冷。天空呈现一种停滞的紫色，宛如一个巨大的伤口，正沉默地看着这个荒凉的城市。车辆很少。没有行人。他们并肩走着，没有讲话。

　　步行十五分钟后，来到吉姆餐厅——一家24h营业的餐厅。点了咖喱鸡饭。蔬菜沙拉。培根鲜蔬炒饭。柳橙汁。罗宋汤。黑椒牛扒。两人便默默地吃了起来。森木吃到一半，突然索然无味起来。索性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窗外依旧寂静的深不可测，宛如一个巨大的缄默的坟墓。

　　“黄粱一梦。”罗马轻笑。

　　“皆莫如此。”森木应道。

　　罗马喝了两口汤，也似丧失了兴趣，拿起纸巾小心翼翼擦了擦嘴，也点了一支烟。

　　记得彼时，两人在冬日下雪后泡了面，加香肠与卤鸡蛋，吃的津津有味。那种心满意足。而如今面对满桌精致的佳肴，却提不起半点兴趣。真是怪哉！

　　“走吧。”森木叹了一口气，灭了烟，说道，便起身结了账。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餐厅，来到街上。夜里街道空旷如荒野，唯有计程车不时经过。怪事一桩！明明是同一个建筑，然而白昼与黑夜的光景却是大不相同。甚至可以用截然相反来形容。就如同S与N极一般。然而到底哪个才是本来面目呢？却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是极为肯定的，那就是荒凉这种本质从未更改，宛如内核一般不可摧毁。无论是白天繁华的荒凉还是夜晚旷野的荒凉，都是一样，并无分别。

　　就在森木这样想时，罗马已替他拦了辆计程车。

　　“深渊不可测。”罗马就如以前一样，举起了右手，笑着说道。

　　森木望着罗马棱角分明的脸投下小小的阴影，只觉内心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