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的很快。他坐在计程车里，只觉内心一片漆黑。两旁的街灯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像一记响亮明确的耳光，掴向了他平乏无味的人生。

　　他不禁想起罗马，似乎记忆中的罗马一直都是得心应手的样子，功课也好篮球也罢，都好到令人嫉妒的地步，音乐呀舞蹈呀绘画呀也都通晓，再加之讲话风趣人又温和，简直是男女通吃老少皆宜。相较之下，自己就寡淡的太过分了。

　　三十年也好六十年也好罢，时间于我这样的人，也不过是白白浪费。既不能更改颓唐也无法给予新生，不过是无济于事而已。这样想着，森木几乎看到时间对他也摇头叹息，仿佛面对一块朽木一般。

　　车停了下来，森木掏钱，司机找零。井井有条的一言不发。

　　下了车森木慢慢地走，整个石头森林寂静无声。他去便利店买了一袋花生六瓶啤酒，又买了一些日用品。无需着急——反正无人等待。

　　走到门口，森木懒洋洋地摸出口袋里的钥匙，转了两圈后门才打开。森木一只脚刚踏进家门，突然一个白影一闪而过。森木吓了一大跳，莫非有老鼠？他迅速追了过去，并立即打开了灯，却愕然发现，在自家茶几上，有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只猫。据品种来看，大约是伯曼之类的吧，森木并不是专业的爱猫人士，因此也不大确定。只见猫通体雪白，仅在左耳尖沾染了一些类似颜料的东西。颜料的颜色并不是某种纯粹的单色，而更像几色的混合，紫色中包含些许蓝色，蓝色里又夹杂着草绿。颜色极其漂亮。猫只有森木半个手掌那么大。藍色如海般的眼珠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纯粹。这的确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猫，大约就是猫中罗马。森木暗自想着。然而这些都不紧要，最关键的就是，这是一只纸片猫。它就像巧手的少女刚用剪刀细心剪裁而成的剪纸一般。灯光透过它扁平的几乎没有任何厚度的身体，在桌面投下了一个小小的，暧昧不清的灰色影子。森木目瞪口呆望着眼前匪夷所思的场景，大脑一片空白。

　　“你的人生不该如此！”猫摇头晃脑地说道，好像一个在课堂上，对着贪玩孩童讲话的老师。森木手足无措地望着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门。门依旧存在，不动声色地伫立在森木身后，好像一个沉默的怀抱，可以随时原谅他，包容他，庇护他。

　　“这是你的家，你不需要逃跑！”猫讲到这里，伸手做了一个在森木看来过于夸张的邀请手势，又补充道：“这也是你的人生，更不需要逃跑，请坐！”

　　森木面对这极其古怪的场景，想了想，便关了门坐在了猫对面的沙发上。从二手市场买的灰兰布艺沙发因为年头太久，坐上去总会有声音，仿佛一个年迈者的喘气声。他总是担心下一分钟沙发就会寿终正寝，熟料沙发却有惊无险意志坚定地捱过了许多年，简直比妻都靠谱。森木还记得在扶手处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污渍，是他有次煮咖啡时不小心溅上的。

　　“可有花生米？”猫没头没脑地问，身体摇摇晃晃几次都要跌倒，却又化险为夷地站起来了。

　　“刚好买了一些。”森木打开包装，递给了猫。

　　猫双爪抱着花生熟练地吃了起来。森木发现桌上有一些液体，仔细一闻，竟有酒味。森木再一细看，竟发现沙发角有一个倒了的空易拉罐。他才想起来，在阳台上还有两罐啤酒。

　　森木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毕竟他从小到大的教育中可没有任何人教过他如何优雅地面对一只喝醉了的猫呀。

　　“猫不是应该爱吃小鱼干嘛！”森木笑了一下，问道。

　　“哼。油腔滑调。”猫摇摇脑袋。

　　“要酒吗？”森木问。

　　“不能过度。”猫闭着眼睛说。

　　“中庸？”

　　“正是此理。”猫说着又吃了一粒花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森木笑着问，猫却已经忙于吃花生，无暇顾及他。

　　然而，倘若一生能够有哪怕一次可以绽放光芒，哪怕就像烟花那样一般，哪怕仅有一次被人瞩目，被人惊讶，被人赞叹，此生便已足矣。而像自己这般，始终如同废弃般的人生，倒似大可不必存在。这样无用的平庸的人生，其存在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呢？这样人生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呢？难道是要衬托如罗马这般被上帝所偏爱的人吗？而倘若真是这样，似乎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他独自默默思考着，只觉越想越悲哀，几乎都要憎恨起自己来。

　　“做猫应该很快乐。”森木也取了一粒花生，叹口气讲道——至少，猫不必为人生的价值啊时间的有无啊历史的存在啊这类问题所打扰，只需安心睡觉，晒晒太阳就好。这样想着，他不禁十分羡慕猫。

　　“人总是自寻烦恼。”猫说。

　　“自寻烦恼？”他问。

　　“是的。”猫笃定地说，“猫只找鱼。”猫又补充道。

　　“还有酒和花生米。”他笑笑。

　　“嘲笑我！”猫不开心了。

　　“跟你讲话舒服极了，比和人讲话要开心许多。”森木一边点头称赞，一边也开了一瓶啤酒。

　　“胸膛可舒畅？”

　　“简直可以放风筝。”森木笑着说。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风筝。”猫已经醉的太过，几乎卧倒在花生堆里了。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森木似是自问。

　　“过分逃避而形成的平庸假象。”猫喃喃地说，像是梦呓。

　　森木的脑袋却“嗡”的一声，轰然作响。好像在极遥远处，被人漫不经心地按下遥控器上那个红色的“回放”按钮一般，一切又开始重演。那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意识里、血液中、骨骼内，如同锐利碎片，不由分说地刺入每一个张开的感知里。耻辱重现，痛苦复盘。

　　被羞辱的人。

　　这五个字突然跳了出来，仿佛猛然脱线四散的珠子一般，失控似的从他貌似有条不紊的生活里跃了出来，三三两两地迸向四面八方。森木几乎听到了它们与地板相触时所发出的过分清脆而刺耳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嗒……

　　一下又一下。好像亲手撕开了包装纸，露出里面痛苦的内核一般。他不禁痛苦地颤栗了一下。同伴的孤立。老师的冷眼。母亲的失望。邻里的非议。父亲的耳光。一幕幕无法回避一般。虽然那件事很快就被其他更加新鲜有趣的事件所掩盖，他也极力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的样子，然而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那件事之后，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地更改了。损坏的内核注定将永远损坏下去。封闭在体内的伤口永远不可痊愈。佯装无事的外壳只能继续下去。就是这样。

　　沙砾置我心。

　　森木绝望地想。

　　只记得发生那件事的晚上，他漫无目的地边哭边跑。空气撕心裂肺的痛，两耳只是嗡嗡作响。他跑累了就走，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脚软再无法前行时，不禁瘫软在地。四周是一片寂静无声的草地，只有小小的不知名的黄色花朵在开。天空好像一块横戈的巨大玻璃，让人忍不住想去击碎它。星星寂寥地闪着，沉默得过分可怕。他看着这一切，忍不住趴在草地上，呜呜地又哭了起来。四周只有蝉在无知地鸣叫。晚风吹的很远。

　　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只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却也无处可去。只得如同小兽一般，流落在自然中。

　　他痛苦地用手抓住头发，不想再继续回忆下去。

　　头痛欲裂。意识四散。酒精似乎已经开始发挥作用，森木只觉眼皮上似乎压了千斤重的山，不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