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了家中。

　　森木脱了鞋结了领带就倒在沙发上，连走到冰箱的气力也无，简直和一株植物并无区别。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只觉白茫茫一片。和幼年时记忆中北国的雪一样 ，绵延千里，永无尽头。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无端端地想起这句话。森木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方记起原来是《红楼梦》中的一句。然而奇怪的是，书中其他内容却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通通吸走，连一点残渣碎屑都无。

　　森木想的脑袋发疼，不得不放弃。不知道躺了多久，只觉饿极了。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鸡蛋，在平底锅里放了油煎了起来。又把昨天剩下的小半块菠萝切碎铺在面包上。找了一下，没有生菜只得作罢。将煎蛋夹在面包中间，做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三明治便胡乱吃了起来——自从妻离开之后，森木就再没有郑重其事地吃过饭。

　　三明治吃完，森木还是觉得饿，却又懒得再做东西吃。他才想起中午忙着和客户谈，错过吃饭了。只得起身随随便便泡了半袋面解饥，热水却只剩三分之一了，刚刚没过面饼。他却懒得再烧，索性就吃成了干拌。

　　吸面时发出的空洞声音在房间里响亮的十分刺耳。森木觉得十分悲哀，差一点就要落下泪来。

　　不过是马马虎虎的人生。吃完后森木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想。

　　这巨大无形的空虚啊，好像漂浮在茫茫宇宙中，没有什么可以凭借，亦没有什么可以依托。你没有丝毫重量感，但，那也不是飞。你是混沌一片的，包含杂质的，与旁人混为一谈的。看不清面目，亦不需要面目。

　　森木想到这里，不禁皱眉狠吸了一口烟。烟的光迅即亮了起来，宛如突然亮起的红灯一般醒目。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下坠一般的黯淡。无可挽回。森木叹了一口气，将烟灭了。

　　大约，有个孩子就好了。

　　他想，有个孩子大约妻就不会离开，离开这一如死水一般的生活了。有个孩子，总会稍微好些吧？他试图想象有个孩子的场景。

　　突然他愤怒起来，跳起来把身上的衣物统统甩了出去。蓝色条纹纯棉衬衣。洗的略旧的牛仔裤。白色内裤。两只已有些起毛球的短袜。一件件甩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地，砸向了包围着他的无尽空虚。

　　一丝不挂，赤裸相对。

　　森木从未这样。回想起来，自成年之后，极少机会可以裸露自己。无非在洗澡或者做爱的时候，才得以机会短暂被迫褪去衣物。衣物好像一个固有的壳，掩藏着软弱与羞耻。

　　人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为自己加上这层层叠叠的华衣美服？戴上这另一张面具，披上另一层皮？

　　森木一边在房间内肆意舞蹈，一边思考着这些极其荒诞的问题——倘若这笨拙的脚步与糟糕的姿势也可以被称之为舞蹈的话。

　　然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尽情地跳着。从卧室跳到阳台，从客厅跳到厨房。仿佛已来到高山荒野，已跳出了那个狭窄的囚房，已跳出乏味的几乎要使人发疯的人生。

　　他看见大海从地底升起，看见星辰从头顶坠落。青草疯狂生长，花朵肆意燃烧。风从四面八方赶来，让他生出翅膀，他看见大片大片的紫色渲染过来，撕裂了整个人间。

　　森木报复般地跳着，想要把体内所有的虚无都赶出去。终于跳累了。他跪倒在阳台，不禁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十分疲惫。体内像被掏空瓦解了一般，只有余震过后的废墟。破落的，损坏的，通通暴露。恶劣的，丑陋的，一一呈现。

　　他不想起来，只是靠着墙颓然坐着。在蓝色浓稠的空气里，突然想到妻。

　　奇怪！明明是自己的妻，然而妻的面容却已经模糊不清，好像被大雨冲刷过的一干二净的马路一般。

　　他拼命回忆，只记得极瘦。但具体是八十五斤还是八十八斤却搞不清楚。唯一清晰明确的是妻常穿的一条黑色A字连衣裙。

　　想来极为嘲讽，一条裙子居然就可以代表妻。那么自己又该拿何物来代表呢？一条旧牛仔裤？一双快被磨破的板鞋？森木想着，微微又叹了一口气。

　　妻是长辈提议下见的面。森木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只是一方面不太好直接拒绝那个长辈，一方面也觉得见见也无妨。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理，约了妻见面。他记得第一次是约在 One Time。那是一家很可爱的咖啡店。桌椅是粉色的。每个椅子上有熊仔和玩偶。墙上挂有亮晶晶的串珠装饰。他猜测女孩子大概会喜欢这种吧。他并不擅长与女孩子交往，平常与女孩的接触也仅限于工作。不像罗马那样进退有度游刃有余。

　　妻迟到了整整三十五分钟。

　　“有点堵车。”妻解释道。简洁的话语同那条黑色连衣裙一样，简直是如出一辙一般，仿佛直指人心的简洁符号。

　　妻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许多，森木有点疑惑，这样的女孩应该是不需要长辈介绍对象的那类啊。

　　“没关系的，喝点什么？”他问。

　　“摩卡。”妻扭头对侍者说。

　　“今天有点儿冷。大概会有一场大雨。”森木望着窗外说道。

　　妻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一包烟，熟练地点上。森木瞥了一眼，是黑鬼。妻的大红唇好像一朵开到糜烂的花朵，让人突然产生了采摘的欲望。

　　“不介意？”抽了一半的妻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抽烟也无不好。”森木说着，也点了一支兰州。

　　妻旁若无人的抽烟，对着窗户里映出的另一个自己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咖啡上来了。妻瞥了一眼，没有动。

　　“无话可讲。”妻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但有事可做。有兴趣出去走走？”森木说。

　　妻没有讲话，只是站了起来。森木起身结账，那杯摩卡始终未动。

　　街上储备了太多声音。行人大声讲话。车辆快速经过。巨大的屏幕放着无人问津的广告。刺耳欲聋的音乐像极了呐喊。好个喧嚣的都市！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无话可讲的尴尬。森木想着。

　　不久果然起了大风。妻黑色的裙摆在风中肆意盛开。银色细带高跟鞋更衬的妻脚踝纤细，盈盈一握的感觉。

　　森木望着因为冷的缘故，而微微略缩肩的妻，只觉得妻好像来自宇宙洪荒一般，深不可测且不能言说。

　　“起风了。”妻说。

　　“唯有努力生存。”森木微微一笑，“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阂上了我的书。”

　　“你也喜欢Paul Valery？”妻问。

　　“他的名字将在人们的口头传颂。”森木点点头。

　　妻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是那么细微，好似只是嘴角一个轻微的抽动，但却恰好被森木捕捉。

　　“感觉我难以靠近？”妻问。

　　“每个人都是一座难以靠近的岛屿。”森木懒懒地说，并顺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困了。”妻下结论似的。

　　“看来三杯咖啡只会增加尿意而不会减少睡眠。”森木记得昨天加班到凌晨三点。

　　“我要回家了。”妻突然止住了步对森木讲到。

　　“可会再见？”森木伸手帮忙拦了一辆绿色的Taxi，说道。

　　“也许。”妻淡淡地讲，优雅地坐进了车，姿态犹如一只波斯猫。

　　“蛮像甲壳虫。”他嘟囔了一句。

　　“什么？”妻问。

　　“没有，再见！”森木不作解释，只是挥手道别。看着那只丑陋的甲壳虫横冲直撞地出去，森木莫名的有点失落。好像一口枯井，投下一个废旧易拉罐，却听不见半点声响。不过是戛然而止！

　　果然三个月妻再未与他联系，好像已从这个世界蒸发不见。森木早已预料，却依旧难免失落。很多时候，洞悉是一回事，释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冬天很快到来。

　　森木好像一只正处于冬眠的熊，除了工作之类的必要出门，其他哪里也不去。

　　时间与其说是被消磨殆尽的，不如说是被眼睁睁看着流淌完的。电视也懒得开，音乐也没有兴趣听。索性就这样，看着自己百无聊赖也好。森木自暴自弃地想。

　　周六又睡了一天。半夜下起雪来。森木莫名的醒了。雪落下的声音好像一场拖了很久的疾病。森木几乎可以听到来自骨头深处的疼痛感。

　　嚓，嚓，嚓。

　　大约这就是生锈吧。不久我的人生整个也就要锈掉了。彻彻底底，完完整整。

　　森木这样想着，点了一支烟。没有开灯，房间一片漆黑。远处隐约有犬吠。石英钟不容置疑地行走着，宛如宿命一般。

　　森木突然异常清醒，索性爬了起来冲了一个冷水澡。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外面的雪。

　　冲完澡森木打开冰箱，开始动手清理坏掉的番茄和生菜。把快过期的一罐酸奶倒入玻璃杯中，仰头喝掉。

　　寂静突然被一声短促的铃声刺破。那铃声十分突兀，完全像是梦境一般。

　　“喂？”森木接起电话。

　　“是我。”

　　森木听出来是妻的声音。

　　“我们结婚吧。”妻平静地说，声音听不出来一丝波动。

　　“咦？”森木错愕不已，“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这种感觉就好像完全没有复习却考了全班第一一般。

　　“ 不愿意吗？”妻的声音依旧冷淡。

　　“倒也不是，只是有点出乎意料。”森木诚实地回答。

　　“生命总是出乎意料。”妻说完停顿了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森木听着重复的忙音，只觉一切都仿佛来自虚幻，又很快会归于虚无。森木打开了窗帘，外面依旧苍茫一片，没有任何更改。

　　那之后过了两个礼拜，他们就结婚了。

　　森木想到这里，只觉胃中一片冰凉。

　　突然，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