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空气粘稠沉重，好像每个分子都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刻意压低许多，挤得人喘不上气来。

　　毫无例外。

　　森木绝望地想。车里挤满了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人。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干巴巴的、失鲜的。整个车厢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巨大而移动的沙丁鱼罐头。而你，就是一条被过分压榨的沙丁鱼。森木对自己说道，顺便附上一个恰如其分的沙丁鱼牌苦笑。

　　森木旁边的座椅上是一个略胖的中年女人。五官极其漂亮，只是大概是因为胖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犹如被过分放大的廉价广告画。她穿一条紫色欧根纱连衣裙。裙子上的白色花朵被肉撑开，有种奇异的饱满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裙子上跳脱出来。

　　她闷闷地讲着电话。无非是番茄酱快过期了啊牛奶瓶放在冰箱里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让森木更加昏昏欲睡。森木猜测她大约是在和丈夫讲电话。这样想来，倒对有个这样心细的妻子的男人有些好奇与羡慕了。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森木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毫无差错地报出站名。这乏善可陈的景色！森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风景接踵而至又迅疾流逝。大悲寺。市政中心。绿色公园。第二中学。虽无新意却又令人惋惜，就像森木过去的三十四年一样。

　　车停在中心广场时，上来一个老人。穿最常见的米色唐装。上面印有小小的隶书“福”字。同色绸裤。脚赤蹬一双驼色牛皮凉鞋。一头白发松松塌塌，让人不禁想起秋后绵绵的草。他盯着这个素昧平生的老人，突然有种同仇敌忾的悲伤——很快我也会这样了。森木绝望地想。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几个字突然闯入森木因为炎热而有些发木的脑袋里，发出类似钟的声响。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敲击持续有力。难道，挤在这窄迫的车厢里，度完一站又一站，直至苍老么。

　　天空渐渐蓝了过来。车厢里游走鱼群 。世界迅速褪去坚硬外壳，只余一个柔软内核。河流沸腾，时间静止。人群在哪里？人群消失无踪。他好像一个长久缺氧的人，肺部突然结结实实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怎么形容呢？森木找不到那个词。那个词就像一条调皮的鱼，躲在寻常可见的大石头后面，而他就是无论如何也毫无线索。 绞尽脑汁的人生啊。森木不禁叹了一口气。这种无论怎样努力也始终一无所获的情况一再发生。考试啊约会啊应聘啊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明明之前做足了功课，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就双腿发麻一片空白。无药可救的人生！

　　生命的意义。

　　说到底，这个问题既无新意，也不具备任何现实性的帮助。不像“今天晚饭吃什么”这样的问题让人津津乐道并愿意付诸行动。也不像“你的工作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让人便于回答一目了然。它不过是和“宇宙有无尽头”“生命的起源”“时间的宏观性”这类问题一样，是人们更愿意束之高阁的问题。如果问题也像商品一样，那么这类问题一定因盛满了尘埃而变得灰头土脸。

　　然而即便如此，森木在过去的三十四年中不止一次陷入这样毫无头绪也毫无结果的沉思中。反反复复不可医治。尤其在刚步入青春期时，最为严重。他常常躲开人群，独自思考。

　　看着人如蝼蚁般生存，大概这样想也不足为奇。罗马轻声地讲。森木看见罗马十九岁的年轻面容隐在黑暗里，有一种骤然的陌生感 。

　　生活宛如深渊，而你我都无法自救。罗马继续说 ，顺便点了一支烟。红色的光亮瞬间填满整个阁楼，然后又迅速枯萎。阁楼重新陷落，黑暗再次光临。

　　这就是我的一生。罗马这样讲。面带一种极其古怪的笑容。这笑容并不属于某一种范畴。它好像混合了所有元素，又好像与任何元素都无关系，自成一派 。而这笑容落在罗马原本就英俊的无可挑剔的脸上，愈加扑朔迷离起来。

　　突然一个急刹车，森木惊慌失措地回了神。鱼群不见了河流不见了罗马也不见了。世界重新千疮百孔起来。一切又回到了预定的、乏味的轨道上。

　　“尊敬的乘客您好，前方到站第五大道。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一个过分礼貌的女声温柔地响起。

　　森木赶紧随着人群下车。看着人们蜂拥着下车，森木突然想到羊群，不由笑出声来。周围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森木，森木忙大步走出了站台。阳光刺目。把整个世界照的白花花一片，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人。森木只好半眯着眼往前走。森木一直都是中规中矩一板一眼按照指示起舞的人。既不逾越也无妄想。然而这样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却也未让他的人生大放异彩起来。森木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就是咱们三班那个……”

　　突然他听到一个略微有些迟疑的声音， 随即抬了头，努力睁大眼睛，方看清原来是高中同班同学阿飞。

　　当然阿飞原本并不叫阿飞，阿飞原名叫李泽棋。只是此君做事一贯飞扬跋扈不拘常理，大家便暗暗送了一个“阿飞”的名号。不曾想他竟不恼，“我就是要飞！” ， 他一脚踩在板凳上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宣布了他的新名字。从此以后，大家就阿飞阿飞的叫，竟忘记了他的本名是什么，唯有森木还记得。

　　“原来是阿飞啊。”森木点点头，努力适应强烈的光。

　　“不好意思，名号忘了，只记得当时和罗马走的蛮近嘛！”阿飞笑着摸摸脑袋。阿飞没怎么变，只是发了福，肚子突兀出来，大约是经常喝酒的缘故。眼神竟收敛许多。

　　“森木。”森木微微一笑。

　　“哦，好久不见嘛！”阿飞拍着森木肩膀热情地说。然而森木却很怀疑阿飞对这个名字到底有没有印象。估计在阿飞那里，叫森木也好叫木森也罢，并无任何区别。森木不禁叹了一口气。被同班同学叫不上名字的事时有发生。就连历任老师大多也记不得他。名号模棱两可，长相模糊不清。期末评语也都是例行公事般地填上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词语。诸如“态度端正”“按时完成作业”“无迟到早退现象”的词语堆满了森木整个上学的道路，几乎要淹死他。

　　“最近如何？”阿飞首先开口。

　　“工作马马虎虎，生活勉勉强强。”森木回答。

　　“可结婚了?”

　　“结了。”

　　“孩子可有?”

　　“半个也无。”森木摊开手，叹了一口气。

　　“也罢。倒也清闲些。孩子这类，像块海绵似得，把你的时间啊精力啊情感啊不声不响一股脑吸走，你却乐得要命，真是奇怪啊！”

　　“头等怪事。你呢?可结婚了?”

　　“大儿子都快十岁了，小儿子今年才六岁！大的大，小的小，都鬼的很！”阿飞摇着头，但凭谁也能看出他眼中满满的幸福。

　　“小西?”森木记得那时森木和一个叫做小西的女生闹得沸沸扬扬。阿飞为小西曾把一个十中的七年级男生打掉了两颗牙。印象中小西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女生。留齐肩长发。五官精致。常穿粉色短裙。漂亮的像个洋娃娃。然而成绩却总是差强人意，老挂在年纪的大尾巴上。

　　“早吹了。跟一个有钱佬跑了。女人现实起来真要命啊。就说现在这位，结婚前温柔的紧，结了婚软磨硬泡收了我的财政大权，弄的我想飞也飞不得呦！”阿飞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有人管总是好事。”森木劝到，心里却暗暗想，果然一物降一物啊。

　　“有空一起去金枝玩玩。那里妹子身材好正哦！”阿飞冲森木颇有深意地挤了一下眼，待森木还在错愕之时，已大笑着走开。森木不禁摇摇头，这个阿飞！

　　赶到公司，离上班时间只剩下一分钟。森木赶紧开始工作。

　　“哎，这有尽的生命！”张老抱怨道。

　　“哎，这无尽的工作！”森木叹气接道。

　　张老笑着摇摇头，继续工作。

　　张老其实年纪只比他大两岁，却因其行事古板爱嚼旧文而得此雅号。

　　下午又是忙忙碌碌的状态。填了两张表。接待了一个客户。去了税务局一趟。又准备了三份合同。临下班时又被派去跑了两个银行。好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时间狠狠抽打着，却无法叫停。好不容易捱到下班，一看表已经八点二十，离平时下班还晚了五十分钟。人仰马翻！森木暗暗叫苦，感觉身体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水。

　　昏昏沉沉挤了地铁回家，仿佛一具仪表不灵的老化机器。早晚得坏掉，森木叹了一口气。

　　幸好，明天就可休息。他想到这里，似乎又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