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多年以后苏格才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都是物极必反,所以世界上不会存在特别美好或者特别差劲的事情。

  和母亲逃离到了宿城之后,苏格渐渐适应了新学校的学习生活,唯一让她觉得苦恼的就是,宿城这边的教学质量远远高于淞城,最初转到新学校上课的时候,苏格几乎每节课都很难听懂老师在讲什么。她只得迷迷糊糊地将每天的作业写得半半拉拉。就算是这样,最初来到宿城的苏格也会经常到很晚才能睡觉。

  那时候母亲日日都陪在苏格身边,陈萍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想陪伴女儿度过这种难熬而有漫长地无边无际的夜晚。她知道女儿是个怕黑的孩子,以前在淞城的时候,为了让女儿分床睡,她和苏同生不得不硬生生地将仅仅三四岁的苏格拉到一个黑乎乎的小房间里,然后迅速关上房门不让苏格出来。可每次,他们迎来的都不是苏格的安睡,而是苏格不知疲倦的哭声。

  对于母亲的陪伴,苏格从陌生到习惯,甚至开始依赖于母亲每天深夜递给她的一杯牛奶或者一盘洗好削皮切好之后的水果。这让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变得就算是没有苏同生这个在她年幼的岁月里心疼和宠溺她的爸爸,她也可以安然地度过这样的一生。然而爱到了极致就是一种强烈的占有,这种占有不仅体现在爱情里,也体现在与日俱增的亲情当中。苏格和母亲陈萍,便因此成为了彼此最大的占有者。

  那时候苏格还小,并没有到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每日的生活当中,还只是简简单单的生活和学习。她努力听课,一心想着赶上之前落下的课程,成绩在班里突飞猛进。然而,与苏格不同的是,陈萍在维系着琐碎且纷繁的家庭、生活、生计问题的时候,渐渐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她常常在深夜抱着一个很小的计算器在床边坐着,盘算下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下来,房东的房租能不能商量一下每月交一次,苏格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的分配比例是不是应该适当地作出调整,苏格换季的衣服是不是可以再买大一个尺码以便能多穿几年……当这些问题摆在陈萍面前的时候,她才会强烈地意识到,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维持家庭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她明白,在苏同生离开之后,她依旧需要再找到一个男人,和她一起为这个家操心、努力、奋斗。这不仅仅是她需要,苏格也需要。苏格需要这样一个男人在她的身后做她的盾牌,那一种既可以守护她又可以为她出头的男人。她不想苏格在以后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缺失更多的安全感,也不想自己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想到这里,陈萍将手里的计算器放到床边的写字台上,似是自嘲一样的笑了笑。果然,人到底还是最知道心疼自己的。

  如同水到渠成一般,在两三个星期之后,苏格放学回到家,就看到了饭桌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该对这个男人说些什么,只是自顾着走到房间里将书包放下,去到厨房找陈萍。她看着正在炒菜的陈萍,严肃而好奇地问:“妈妈,那个叔叔是谁啊?”陈萍转头看向女儿,有些羞愧又有些害羞,吞吞吐吐道:“这是给妈妈工作的餐馆儿供肉的刘叔叔,你有没有叫人家叔叔好呀?”苏格点点头,说:“哦,知道了,我进屋写作业了,饭好了叫我”。陈萍见苏格的反应有些疏离和冷漠,便不好再往下说什么。她只点点头说:“先喝点水再看书吧格格”。苏格点头,没再应声,就径直离开了厨房。

  苏格是敏感的,和所有经历过家庭变故的孩子一样,苏格从父母分开的那一天起,就把神经的末梢都覆盖上了那种叫做“敏感”的保护层,那种保护层将苏格紧紧地包裹起来,让她远离了一种喧嚣和吵杂,但就此变得比常人更加的淡薄和冷漠。苏格的这种沉默许久的不显露出来的敏感,被刚刚自己一进家门就看到的这个男人给激活,变得活跃和躁动。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这种刚刚稳定的安静平淡的生活很可能就被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给打破。然而,对于这种打破,她并没有任何的办法去阻止,只能顺从地接受。她变得有一些不情愿,她并不希望自己因此被套牢锁住,虽然她知道,这个男人并不能套牢和锁住她所追求的那种所谓的“幸福”。

  她走到餐桌旁边,拿起放在角落里的烧好了开水的水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水。接着,她只拿起那玻璃杯子的杯口,就转身离开了。这期间,她注意到那个男人隐隐约约间在盯着她看,带着一种她认为的伪善的笑意,和一张亲和的外皮。她觉得那都是这个男人的某种伎俩,这些伎俩被使用总归是有目的的。对于苏格而言,这个坐在餐桌旁边不动声色的男人,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博取她的信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然而苏格却偏偏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欺骗。

  这顿晚饭应该是陈萍有生以来吃得最尴尬的一顿饭了吧。晚饭过后陈萍送走了第一次来到宿城家里做客的刘志满,在水池旁边边刷碗边想着。刚刚席间,不论刘志满怎样对苏格说话,苏格都像是聋了听不见一样,不闻也不回答。苏格一门心思地低着头吃饭,陈萍不断应付着苏格交给自己的尴尬和难题。她陪着笑脸给刘志满,唯唯诺诺地说:“对不起啊老刘,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不知道搭话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老刘”。坐在陈萍身旁的“老刘”,满脸也只写了大大的“尴尬”二字,他倒是笑呵呵的,说:“没关系呀,小孩子嘛,都是怕生,格格这也是怕生,怕生”。说罢了,只得低下头拿着筷子多夹起来几口菜吃,以便不再说那么多的话引起不必要的尴尬。陈萍和刘志满不断地寻找苏格爱听或者感兴趣的话题,就连不爱讲笑话的陈萍,今天也给苏格讲了不少听上去并不好笑的笑话。刘志满在一边很配合的样子,陈萍每讲一个笑话,他都会变成那个最忠实的听众哈哈大笑着。

  苏格吃晚饭回到房间里,写字台的高度已经不像从前,它不会仔让苏格觉得太高而只好在座位上垫上几个厚厚的垫子才能方便写字了。现在的苏格已经可以很轻松地看到写字台台面上放着的是一些什么东西了,苏格写着写着作业,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那是苏格第一次这么清晰而笃定地知道自己是长大了的。她想她有理由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比如早晨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睡觉,一天当中要做一些什么事情之类的。再比如,她或许想要的更多,她想决定每天在妈妈身边陪伴的可以是怎样的一些人——可以是和妈妈关系很好的,也在餐馆儿工作的张阿姨;可以是住在自己家对门,总是会给妈妈送一些野菜的孙姥姥;可以是和她关系很好的朋友赵莉莉。但是,绝对不可以是刚才那个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对她东问西问没话找话的什么刘叔叔。她不喜欢这个刘叔叔,如果要让这个刘叔叔陪在妈妈身边,她可能又会哭得像从前一样,歇斯底里还停不下来。

  直到晚上将近凌晨,苏格才把今天老师留下的课后作业写完,检查完确定没有遗漏作业之后,苏格叫醒了旁边床上躺着快要睡着的妈妈,说:“妈妈,这两项作业老师说要求家长签字”。陈萍迷迷糊糊之间坐了起来,强撑着签好了字,看着苏格把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书收拾好。紧接着,苏格就麻溜儿似的躺到了陈萍的身边准备入睡。这时陈萍才有些清醒,她赶忙转过身子拍了拍苏格说:“洗了脸刷了牙再睡,乖女儿,要讲卫生”。苏格无奈,只好耷拉着脑袋去洗脸刷牙。苏格慢慢吞吞离开卧室的时候,陈萍也不忘提醒她说:“刷牙的时候仔细点儿,小心牙齿长蛀虫”。这种提醒没有让苏格清醒,反倒让陈萍从两眼迷离变得两眼泛光。见女儿迷迷糊糊地走到床边,踢掉了拖鞋,一转身就躺下准备睡觉,陈萍有一些忐忑,她犹犹豫豫的,还是拽了拽苏格说:“格格,你睡了吗?”苏格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困了。”陈萍声音细腻而轻缓,说:“你对今天来咱们家吃饭的刘叔叔印象好吗?”过了许久,陈萍认为已经过了许久,苏格才肯张口说话,她有些不情愿地说:“不是很好,我好像不是很喜欢他”。陈萍有些自我安慰又有些紧张,她继而又问:“啊,不是很喜欢,也就是不是很讨厌了?”苏格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嗯,不,不喜欢,有点儿讨厌吧”。陈萍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继续追问道:“格格你讨厌刘叔叔哪儿啊,你看他很关心你的”。苏格诚然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我讨厌他什么,但是他每次跟我说话,我都不想回答他,我觉得他,嗯,反正就是不好”。

  当陈萍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苏格抢在了母亲之前说:“妈妈我困了,想睡觉了”。陈萍只好作罢,说:“乖女儿,睡吧”。

  这一夜,母女俩各怀心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像对方吐露。

  苏格还不知道,这也许就是往后和母亲常常发生争执变得不再那么相互依赖相互信任的源头。然而对于这一点,陈萍和苏格一样也没什么意识。她的心里只顾着去想为什么苏格会不喜欢这个叫做刘志满的男人,她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苏格渐渐喜欢上这个叫做刘志满的男人。如果她做不到让苏格喜欢这个叫做刘志满的男人,至少让苏格不要像现在这样去讨厌这个叫做刘志满的男人吧。

  苏格闭了眼睛却睡不着,她敏感而细小的神经末梢让她的大脑皮层产生一种不适的反应,这种反应让她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要失去一些对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这种失落感让她觉得不安和惆怅,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的妈妈说出来心里的想法。她想做个形容,却又不能用“我觉得有人要抢走我喜欢的玩具”这样幼稚而简易的说辞来解释内心的那种不适。她只好选择睡觉,至少睡觉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扰乱心思的事情。她想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给自己一个睡一场好觉的机会,于是在她正式进入睡眠之前,她又在心中祈祷着,梦里不要让她再梦见这种好像是“别人要抢走她喜欢的玩具”一类的梦。她更不想再梦见像今天这个刘叔叔在她家里吃饭这样令人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梦境。

  如果这一夜无梦,她打定了主意会去感谢明天照常升起的太阳。

  这一夜无梦,苏格真的特别感谢正在她面前闪闪发光的太阳。她起了床,如同往常一样洗脸刷牙吃早餐,道别了在刷碗的母亲之后,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去上学。出了小区,她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快步地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来,直到两人相向走近之后,她才有了分辨的能力——出现在她眼前的,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朝着小区门口方向走来的,正是昨天晚上来到她家里吃饭的那个刘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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