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6年的冬天，还有一个星期苏格就要迎来她的14岁生日。这之前，苏格从没有想过自己今年的生日是应该以怎样的形式来庆祝的。甚至是，在她过往的记忆当中，过生日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奢求。

　　是在苏格十岁的时候，苏格的父亲因为被当地的传销团伙诈骗，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款。那些债款对于当时并不是很富裕的苏格的家庭来说，就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洞口。曾经有一段时间，苏格的父母每天疲于奔波，在借钱的路上越走越觉得没有光亮。那些传销团伙会定期到苏格家里“叙叙旧”，又或者“顺手牵羊”将苏格家里值钱的东西就这么掠走。苏格很多年之后依旧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些掠夺自己家东西的人，他们总是一脸横肉，身材短小而粗壮，嘴一咧开，笑得让人不寒而栗。苏格讨厌看到那样的笑容，从那之后，苏格也对那样的笑容以及所有粗鲁的掠夺行为产生异常的恐惧和抗拒。

　　苏格的父亲和母亲最后还是决定离婚，在一家人的精神遭到近两个月的折磨都濒临崩溃的时候，苏格的父亲在某一天的夜晚，把苏格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格是很少进去父亲的房间的，她甚至对父亲房间的摆设丝毫没有记忆。只记得在那一件已经被掠夺得无比破落斑驳的房间里，父母的结婚照还牢牢地挂在那一面如此雪白而又如此空旷的墙上。

　　苏格的父亲拉着苏格的手臂，和她一同坐到那张柔软却残破不堪的床边。他盯着苏格看了很久，才颤抖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吞吞吐吐。那是苏格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流眼泪，那一夜之间白了一多半的头发，短而坚硬，遍布在父亲总是出油的头皮上。苏格的父亲看着苏格，终究是抬起手臂轻抚着她的头，说：“苏格啊，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女儿，也是苏家最坚强的女儿。从明天开始，爸爸不能再陪着你走往后的路了。你的妈妈会陪你走下去，但你要明白，苏格，你这样，这样也不是失去爸爸。爸爸爱你们，爱你和妈妈，爸爸很爱你们。苏格，爸爸爱你，爸爸对不起你，苏格。”直说着，苏格的父亲早已经是语无伦次。他将苏格紧实地搂在怀里，那曾经托起苏格的宽厚的双肩，在此时变得单薄而脆弱。苏父抱着自己的女儿，就像苏格小的时候没有长大一样。苏格温顺地靠着父亲，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总是宽宏的怀抱将很难再为她敞开一片无边无际的庇护。她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痛楚，就像是家里那一把总是放在果盘里的水果刀一样，锋利地，将苏格的心上刺出一种莫名丑陋但异常美丽的花纹。可是她痛，痛得不知道该怎么去叫，痛得她都忘了这个时候可以求助爸爸妈妈。她只是想着，爸爸说过的，往后的路，他再无可能陪自己走。

　　苏格的父母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苏格的父亲苏同生只是冲着苏格的母亲陈萍微微笑了笑，就再也没说什么了。与苏同生夫妻这么多年，陈萍知道这微笑里是苏同生千般万般的无奈，她不好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只如同苏同生一样，回应一个微笑。她把苏同生送往火车站，却不能再送他上火车，她只像当初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轻巧而温柔地拽了拽苏同生的衣袖，说：“同生，照顾好自己”。苏同生明白陈萍的心思，也就没有再做出什么反应，只一股劲儿地回头进了检票口。他不知道陈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这场分别带给他们的，或许是永远不会重逢的结果。

　　陈萍回到家里，迅速收拾了自己和苏格的行李，她提着行李箱来到苏格的学校等她放学，她知道家里已经是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只能和苏同生一个向南边一个向北边走，这样才能够保障苏格的安全。苏格被母亲连催带赶地拉在身后走着，她愣愣地小跑跟在母亲的身后，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后来，苏格才意识到，像这样仓促并且不允许一丁点儿犹豫的离开是在经常不过的了。并不是所有的离别都必须要有拥抱说话流泪，再拥抱再说话再流泪，直到太阳都一点点褪去光芒才能完成的。所以，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要心里接受了就一切都能接受了。

　　坐着那一列缓慢行驶并且拥挤之至的绿皮火车，在“轰隆轰隆，哐叽哐叽”的声音里，苏格随着母亲走向距离淞城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后来，苏格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就是在淞城南边的宿城。宿城的雨水比淞城还要丰富，连天的细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苏格喜欢这样的天气，没有什么温差，却能湿润地让人有一种归属感。出了宿城站的苏格被陈萍紧紧地牵在手里。苏格那时候并不懂，为什么都已经离开了淞城，母亲还要拉着她极速地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当中。只见着母亲在丝丝细雨当中越走越快，苏格用小跑都赶不上，只好不停地努力地去追赶母亲的步伐，一边追还一边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喊得嗓子都哑了，母亲却还是自顾地向前走着，她紧紧拽住苏格的手腕儿，不容许苏格掉队。雨水淅沥沥的，有一种连绵不绝的趋势，就像陈萍急促而迅捷的步子。

　　大概是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陈萍找到了一个报刊亭，就这么蹲在那里，开始止不住地掉眼泪。她的哭泣一向是没有声音的，隔着雨声更是不容易被人察觉。她将头埋在双臂圈成的环的中间，右手还不忘了紧紧地拽着苏格。许久，她才在雨中抬起头来，看着苏格，带着悲切说：“格格，妈妈没有丈夫了”。苏格看着陈萍满是泪痕的脸和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想起苏同生和她说的话，她学着苏同生的样子，轻缓而温和地抚摸着母亲的脑袋，说：“妈妈你有我呀”。那时候的苏格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妈妈能够好受一些。

　　停留了一阵子，陈萍才肯伸出手来抚摸了苏格的脸颊，对她说：“宝贝儿，我们走吧”。在没有找到房子之前，她们就一直住在临近郊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度日，苏格停止了自己的学业，跟着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去找合适的房子来租住。陈萍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了一份工作，之前是会计的她也慢慢适应了做前台的收银员的工作。两个星期之后，陈萍终于决定在离自己工作的餐馆儿不远的小区租住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时候的宿城还是个三线城市，租房的价钱不高，是陈萍全年工资的三分之一不到。

　　远离了追债的人，陈萍的警惕随着时间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停止学业近三个月的苏格的继续学习也被陈萍提上了日程。她通过自己工作餐馆的老板，找了些关系，好不容易把苏格安排到了临近租房的小区的学校上学。苏格在脱离了书包长达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四月的某个清晨重新背起来了它。苏格进去教室之前，陈萍还一再嘱咐她，苏格听着妈妈的教诲，像是回到了以前在淞城的时候。那时候每天父亲送苏格上学之前，母亲都会在苏格面前反复叮嘱，有没有忘带东西，早饭有没有吃饱，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和同学相处要愉快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在那个难得晴朗的早晨，苏格在母亲叮嘱完她种种琐事之后，下意识地回了头，她是真的以为苏同生就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身后带着笑和宠溺看着她。但是这次，她转过头去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狭窄而冗长的走廊。那一刻她无法再让自己逃避，逃避父亲已经离开她的事实。她仓促地把头转回去，有些失望和难过地望向母亲，突然地开始大哭，哭着哭着，仿佛是开了闸门就很难再关闭。她几乎停不下来，声音通过那条空旷的狭窄的冗长的走廊，传到每个班级的每个人的耳朵里。陈萍见状，忙过来安抚歇斯底里哭泣的苏格。她将苏格搂到怀里，苏格却挣脱了出来，直冲着陈萍说：“爸爸，我要爸爸，爸爸不见了，爸爸……”这让陈萍很是为难，她无奈只好看向守在一旁似乎已经看呆了的班主任，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一口一句对不起地向老师陪着不是。老师直摇头说：“如果孩子还是没有准备好来我们班上课的话，我建议做家长的可以暂且缓缓这件事，先带孩子离开吧”。老师下了逐客令，陈萍也只好将仍旧在大声哭泣的苏格带出了学校。

　　走到学校门口，陈萍看着一路上一直哭泣的苏格，终于忍不住朝她吼道：“你能不能不哭了小兔崽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能来到这个城市吗。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保护你。我告诉你，你哭也没用，你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也没有丈夫了。从此以后，你只能当他是死了。知道了吗！你的爸爸死了！苏同生他死了！”听着妈妈这样说爸爸，本来哭得就很凶的苏格一使劲儿就挣脱了妈妈紧握着她手腕儿的双手。苏格深处手臂，直朝着陈萍挥，她不由分说地将一拳又一拳捶向蹲在对面的妈妈，她那时开始讨厌这个说她爸爸死掉的女人，尽管她知道这个女人给了她生命，将她拉扯到这么大。她冲着陈萍咧着嗓子喊：“你爸爸才死了呢！我爸爸没死！我爸爸才没死！你是个坏妈妈，你让爸爸死！你是坏妈妈！”陈萍也冲着站在她面前瘦小的女儿苏格吼着：“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爸爸就算是或者也不会要你了！你听好了！你爸爸他不会要你了！苏同生不会要你！”

　　说着说着，陈萍也开始哭。这一对母女一个蹲着一个站着，旁若无人地相对大哭，却互相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很久很久之后，陈萍将苏格搂进怀里，她学着苏同生的样子，轻抚着苏格的脑袋说：“没关系的，格格，还有妈妈。格格你还有妈妈，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说爸爸，格格你打妈妈吧，是妈妈不好……”听着妈妈的道歉，苏格心里感到了一种愧疚和不适，她哭得发红的小嘴儿张开来，喃喃地对陈萍说：“对不起妈妈，以后我们都不哭了，我去好好上学，好好听老师的话，不再惹你生气。”陈萍听到女儿这样说，又一次忍不住开始流眼泪。苏格见状，伸出两只小手，不停地在陈萍地脸上胡乱地擦着，嘴里还不住地说：“妈妈不哭了，我错了，妈妈别哭了，我错了”。

　　这好不容易平息的哭闹声，让周遭显得十分的安静，甚至是清冷。母女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拥抱依偎着。在浓烈而罕见的阳光之下，母女两人的身影异常的渺小和脆弱。陈萍抚摸着女儿的柔顺的头发，逐渐清醒过来，她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一些，她不愿面对却十分清楚，现在，在苍茫而寂寥的人世当中，只有她们两个可以互相依靠，相依为命了。以后的长路漫漫，只有她这个怀里的女儿和她彼此相互支撑，相依为命了。